任他风刀霜剑,我自岁月静好——访92岁高龄的幺姑妈袁秀英
作者:李睿
荆山余脉白云山坐拥胡集、双河二镇。白云山东北,胡集镇石岩村三组西垱,跨过横贯整个村子的小河,西行约五十米,小山脚下有一所矮小的石砌小屋。一棵枝繁叶茂的元宝树(别名枫杨,麻柳,开心果),伸出巨大的手臂,呵护着这间石屋。
6月30日,市传文协会(荆门市传统文化传播协会)、钟祥市志愿者协会胡集分会、笔者所在的胡集镇磷都文艺创作组一行13人,在石岩村书记陈本亮陪同下,来到这座石屋前、那棵元宝树下。
7月14日,中午才从武汉赶回荆门的市传文协会会长魏绍君女士,下午又马不停蹄赶到胡集,在笔者陪同下风尘仆仆奔赴石岩村三组西垱,来到这座石屋前、那棵元宝树下。
石屋里,住着笔者的宗亲幺姑妈,现年92岁的老人袁秀英。八十年前,她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曾穿越炮火,为游击队送信。
一
抗日英雄王二小、小英雄张嘎、潘东子、儿童团长海娃、抗日儿童团长王朴……在我脑海中,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里,小英雄们的形象是鲜活的,但又是遥远的。我素来没想过在生我养我的“白云”之下“红色”热土上,也曾有这么一个机智勇敢的“英雄小姑娘”。而且,这个“英雄小姑娘”,还是对我一直慈爱有加的幺姑妈。
尽管我的幺姑妈从来没认为自己曾经是“小英雄”,她老人家顶多认为自己是古道心肠,她送信,是在给“好人”帮忙。而且,自己答应了的忙,就一定要“帮到底”。
幺姑妈对前来亲切看望的魏会长一行以及围站在身边的儿孙辈,再次讲述八十年前送信的难忘经历,讲述过去的苦难。 那一年,幺姑妈才十二岁,面东住在东邻白云乡大竹园村四组的西冲。
“夏八月的那一天,日本鬼子进了村。”幺姑妈说,村里的乡亲互相召唤着,慌慌张张奔向房屋后的小山,准备翻过后山,躲藏到西垱那边的山林里。西垱西边是群山,山大,长满丛林荆棘。
幺姑妈跟着她母亲和姐姐刚奔出家门,遇到她认识的一个人。这个人是与本村四组交界的村庄——小山村的,姓任,是个“干部”。这个姓任的干部和本村二组的“干部”谢传家一起在她家里住过,吃过饭。姓任的干部,交给幺姑妈一张纸条,问她能不能帮忙送一封信到离西冲四里地的二组,交给谢传家。
谢传家和叔伯弟弟谢传兴两兄弟都是革命人士。小山那位姓任的干部让幺姑妈将信好好装在袄子口袋里,千万别丢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谢传家。“他们都是搞革命的,都是好人。这个忙要帮。”幺姑妈答应了。
幺姑妈将信揣进贴身衣服的口袋里,急急忙忙顺着西冲向南跑,跑向谢传家的家。跑了两里地,跑过了蜿蜒在石岩村的那条小河的三组段南垱口。在垱口南不到五十米的人家屋场前,就遭遇鬼子队伍由南向北而来的密集子弹。“枪籽籽就从脑壳顶上打得崩天崩地的。”“那时候枪籽籽打得嚯连嚯连,我脑壳都没掉哇。”
“要是被人捉都搜身怎么办?”幺姑妈突然想到这个严肃的问题。她赶紧猫下腰躲在屋场旁的草堆沿下,将信拿出来折小,塞进草堆沿里。事实上,她很快落到敌人手里,幺姑妈的“先见之明”不仅救了她自己,还救了她身边的人。
幺姑妈藏好信,返身沿路跑过三组南垱口,再向西北奔跑,她想,她的母亲和姐姐一定已经翻过屋后的小山,过了西垱,进山林里了。跑了两里地,就在西垱路口,幺姑妈遇到同村的两位老人——崇婆婆和孔亲妈,还有包姐包天英,一个刚成家的媳妇。崇婆婆和孔亲妈都七八十岁了,踮着小脚,拖拽着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虚脱的幺姑妈。四人跑过小河,爬上后山,来到羊儿洼。
“飞机、子弹,我都看见了,枪籽籽打得咚天咚天的,”幺姑妈说,“在羊儿洼的几块旱田里,鬼子飞机运子弹到这里,子弹倒下来‘咵连咵连的’。”四个人躲在灌木丛中刺葛笼子里,“还不是跩(蹲)在那像鸡娃一样,子弹打得‘噗连噗连的’。”
有没有乡亲受伤?我的心像敲着小鼓“咚咚咚”响,插话说:“我妈那时候才7岁,和婆婆(外婆)逃难,躲在一个山洞里。婆婆还抱着才几个月的小姑妈(我母亲在家吃老米,所以姨妈喊成“姑妈”),听我妈说,弹片飞进小姑妈的腰里,小姑妈哭,婆婆赶忙紧紧捂住小姑妈的嘴,生怕日本人听见了,幸亏日本人很快过去了,否则,姑妈很可能被捂死呢。”袁秀英说:“子弹打得‘噗连噗连的’,又不长眼睛。我们没炸到,脑壳都没掉。”
日本人搜山,从“刺葛笼子”中搜出四人。日本人仔细搜查四人的衣物鞋底,一无所获,可能确认是逃难的老弱病残,最后悻悻离去。
日本人走后,四人才下山回家,过了垱口,看见夹杂着大石头块的土路,已被大炮碾得“光溜溜”。
幺姑妈回到几里地外的家里后,母亲和姐姐也回到家里。母亲责问她跑哪儿了,不要命了。幺姑妈只是说,没跟上,跑丢了。丝毫没跟母亲和姐姐提到送信。 “他们都是认得的人,都是好人。”“人家要你送信呗,你不送啊?”“你答应了人家的事,怎么能不做到呢!肯定要帮到底啦。”等到天擦黑时,幺姑妈悄悄溜出家门,跑到两里地外藏信的草堆沿,取出信,又跑了两里地,送到二组搞革命的谢传家手中,才乘着夜色,走一阵小跑一阵回到家。
二
我的幺姑妈袁秀英,1928年11月2日出生,将满91岁,按我们当地计算年龄的办法——虚岁计算,现年92岁。
幺姑妈古铜面色、满脸皱褶,她的双眼已经失明、双颊深深凹陷,但头发竟然还有一大半神奇地固守本色,幺姑妈的耳朵也很灵便,她还有好几颗“顽强不屈”的牙齿。在给我们讲述过往时,尽管我们听得心都吊到嗓子眼上,幺姑妈却要么微微浮起笑容,要么神色平和,显得特别安详。
幺姑妈说,她小时候住在西冲一间低矮的草房里。母亲共生育十个孩子,只存活她,还有19岁时嫁到“高头”(石岩村五组蒋冲)的一个姐姐共两姊妹。幺姑妈从小被当男孩子养,最后留在家“吃老米”“撑门户”。幺姑妈的父亲去世早,母亲艰难抚育两个孩子,靠给地主在地里干活打零工度日。 “一年搬十二个家啊,没有家过年。”幺姑妈说。她和母亲、姐姐一年到头给大地主做活,做苦活儿。“造业呀,一个劲儿刷起胳膊(撸起袖子)给人家做,一年到头天雨天晴都在他家做,到头人家给八分地的收成度日。”吃不饱穿不暖,娘仨全靠田埂上挖地米菜、山上刷(捋)檀树叶子掺着米熬稀饭活下来。
“造业啊,造业,我一丁噶(很小)就害病,八九十年病没断过,我一丁噶害的病,人家没害过,病得十天都没有睁眼睛。那时候晚上没有油点亮(油灯里没有油),晚上看死了没有,婆婆(我幺姑妈的母亲,我喊婆婆)就用指拇子(手指)掐一掐,犟(动弹)一下呢,就是没死,还有点气,就不再挠了(管了)。最后都扛过来了。” 鬼门关走一遭的事,幺姑妈说得云淡风轻。 过去造业,幺姑妈说。“一年搬十二个家,没有家过年。”“一年到头病不断。生病时,就用杯子沿擀背,用生姜擀背,捉脊背寒筋。” “扛过来了。都扛过来了。活到现在,姓袁的还没有这么大年纪呢!”我的幺姑妈袁秀英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得格外自豪而知足。
三
幺姑妈打开话匣子,话题又飞到几十年前。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业也造过,福也享过。”幺姑妈说。 以前我的大爷袁世义当村长,坏蛋来村里扫荡,将全年的收成全部抢走,幺姑妈全家靠吃野菜,靠东求西借熬过来。
一次扫荡,被子、鸡子都被抢,我的大爷也被抓到碑亭子(白云乡所在地)关起来。幺姑妈东求西借,“路上不断人,灶里不断火”,一个劲儿接保长、接甲长、接保丁吃饭,请他们帮忙保人。 “还不是跟前有熟悉人(泄露了情况),没熟悉人说我们家通游击队,他敢抓啊。”
这么苦难的事情,我的幺姑妈一直含笑讲述。
“都扛过去了。娃子们都引大了,都过得好。以前亮都没得(晚上没有照明的),现在泡子点得亮堂的。以前生病要扛,现在可以吃药打针。政策好哇。要是不害病就好了,害病就造业。”
同时我们听幺姑妈讲述的时候,一位身穿花裙、白白净净的小女孩一手端一碗水小心翼翼给我们送了两碗水过来。这是幺姑妈四岁半的重孙,为我们端水,来回跑了几趟。 我们连连夸赞小姑娘乖巧,懂事。
“我儿子姑娘哈好(都好),孙姑娘们都好,重孙姑娘也好。”幺姑妈显得特别知足。
“儿子姑娘孙子重孙都孝顺。走哪都牵着我,屋里头烧好吃的也喊我去,我不去,媳妇和孙姑娘就给我端过来。”幺姑妈说。我的幺姑妈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是孙子、重孙,我都几乎认不全了,真正是儿孙满堂。每一家都要老人跟自己一起住,可是幺姑妈习惯独居,住在南边的旧石屋。
“我现在还能自己做,虽然眼睛看不到了,还能摸着做。老了就是造业。造业,也不能给娃子们添麻烦。”“娃子们都把钱给我,我有福气哇。以前什么业没造过,娃子们给钱给我,我也不能乱花。娃子们想到我,我也要想到娃子们。”幺姑妈对我们倾吐她的心里话。
四
幺姑妈对魏会长说:“我个老婆子,贵人们跑那么远路来看我,你们都是菩萨心肠啊。怎么花费些子钱来看我,这么心细哟!你们把东西都带回去,给家里娃子吃。”
告别时,幺姑妈执意要在屋头苞米地里掰下一堆玉米送给我们,“这是我们自己种的,好吃!”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突然想到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葬花吟》。我的大爷早已故去,我的一个堂哥也正当壮年时不幸离世,我的幺姑妈从小到大生病不断,前不久又摔了一跤,走路还有些不灵便……我的幺姑妈分明是个被“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菜花”。如果“苦菜花”“愁绪满怀无释处”,那又将是怎样一种生活呢?
宅心仁厚,友善豁达,儿孙满堂,母慈子孝……这些溢美之词,是来描述我的幺姑妈吧?
任他风刀霜剑,我自岁月静好。甚好,甚好。
何况,那株高大的元宝树,正温情地伸着手臂,呵护着我的幺姑妈袁秀英和她的老屋呢。
突然,我有一个闪念:我的幺姑妈,我的神态安详的幺姑妈,何尝不像那棵伸展着手臂的、高大的、枝繁叶茂的元宝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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