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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胡集情

[文学] 我在钟祥胡集漂湖尚湾的日子(全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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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山不转水转   机会终于来了,我挑谷子到稻场的时候,亲眼看见那条小黄狗跑进了我们的厕所,是女厕所那边,它以为我是不敢进女厕所的。   我丢下谷把抽出钎担,一下堵在厕所门口,小黄狗退到厕所角落里,张着嘴露着牙恶狠狠地望着我。   我怕一下打不着它反被它冲出来咬一口,我先朝它虚晃一钎担,它居然敢把嘴张得更大朝我钎担咬来。这下我心中就有数了,它如果像那大黑狗猛地朝我窜来,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紧握钎担猛地朝它嘴刺去,它还是张开嘴就咬,这一咬,就把钎担咬进嘴里去了,长长的尖尖的钎担头就一直插在它的咽喉了。   狗叫不出声来,但是拼命挣扎,我用全身的劲顶着钎担,想把尖尖的钎担对穿过它的嘴,然后把它挑起来杀死,但不管我用多大的劲,就是对穿不过,钎担头看起来很尖,只是用来插谷把的,不是用来穿狗的。   我没劲了,叫李放他们来打狗,他们谁也不来,我只好叫他们递一把锹给我,狗的嘴被钎担顶着了,大大地张着。   我右手用劲顶着钎担,左手握锹,朝狗的嘴剁下去。铁锹不快,是用来挖土的,我死命地剁着,我现在才发现,这狗已经不是小黄狗了,而是中黄狗了。它没有一点恐惧的意思,虽然叫不出来了,还是那样恶狠狠地望着我。   钎担和铁锹插在狗嘴里,我停下来喘气。歇一会,我又剁。人说狗的命长,真是长,我怎么也剁不死它,我始终腾不出手来对它来一个致命一击,李放汉江解妹全不帮我,我只有这样用左手一下一上剁着,我想把它的腮剁下来。   农民闻声全围着厕所对我大骂,说我太凶残,又没有人敢上来制止我,我一脸凶相正与狗对峙着。   我一点劲也没有了,农民围在外面骂,李放他们不来帮我,哪怕他来帮我掌一下钎担,我一锹就能拍到狗的头上叫它一命呜呼。我腾不出时间来骂那些农民,越听越烦,一下松开了钎担与铁锹,那狗耷着嘴朝外向他们冲去,两个女农民躲闪不及差点跌倒在粪坑里。   黄狗只冲出去二三十米就倒在田里。过了一会,廖汉君跑回来说,那狗又坐起来了。我提着锹出去,农民还在乱七八糟地骂着,说我太凶残,要打就打死,打一个半死不活做什么?他们看见我一脸凶相提着锹出来,赶快一哄而散地走了。   天下着小雨,狗半伏在田里,头是抬着的,还是那样恶狠狠地望着我,只是它再也不能张牙露齿了,它的下巴耷拉着,我到底还是把它的下巴剁断了。   我看了它一眼,知道它不能活了,狗是会摊地气的,要死的狗摊在泥土里,也会醒过来一会。   终于,那狗倒下去再也不能把头抬起来了,它到底被我杀死了。   过几天,那狗腐烂的臭气熏得我们要成天捂着鼻,我就站在上风把死狗用钉钯挑到靠二队那边的田里当肥料,牛扁祝小燕财喜经常要路过那里,臭死她们,不是她们的话,不会搞得我与队长现在连话也不讲了。   黄狗腐烂了,那地方晚稻的秧长起来后,绿得发黑。   这条黄狗终于还是死在我手上了,而且还是在女厕所里。厕所外面那条通道夜深的时候曾响起来莫名奇妙穿解放鞋走路的脚步声,狗血洒满女厕所,我相信,再也不会闹鬼了,鬼怕恶人,鬼要是看见我这样杀气腾腾杀狗,会不怕吗?可惜,不是那条大黑狗,大黑狗的血是最避邪的。   大黑狗见到我也不再叫了,只是喉咙深处那种低沉的咆哮声,眼光也变成黄狗那样,恶狠狠地。我向它招招手,它不肯过来。干掉黄狗后,我心情好多了,大概我也像晋勇一样,在告诉农民,搞烦了老子不仅会杀狗也会杀人,我常想起,队长的嘴也是很大的。我最想杀狗给鬼看,让鬼看看,老子一身充满了杀气。   其实,我是非常喜欢狗的,我看《老水牛爷爷的故事》《农民的狗》,看着看着我就会流泪,我很喜欢充满灵性的狗,它们比有些人还要好些,我很想养一头这样的狗。   笨来的狗   我见到这条大黑狗,是在笨来队里。   到笨来队里,天已经快黑了,笨来炒好了上海蛋,我们吃饭,一头硕大的狗进来,是一条大黑狗,就在我身边嗅来嗅去的,搞得我提心吊胆。   笨来笑着告诉我,这条狗是它自己跟着他回来的,他那天到区里去,这狗闻闻他,就跟着他了。这狗每天也会出去玩,晚上就回来帮他们守家。笨来对我说,不要怕,这是条好狗。   真是一条好狗,黑漆漆的毛紧贴在身上,身材长,脚有些矮,它耳朵竖着,眼睛倒像笨来,和蔼可亲,我们晚上躺在稻场上聊天的时候,它就伏在旁边摇摇尾巴装着听懂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笨来把我叫醒,他说他进白云山去了。白云山里也有我们一帮好同学在里面,但是太远,山绕来绕去的,一个队十几户农民也是散散落落在各个山坳里,想要问路的话,可能半天找不到一个问路的人,所以,我一直没到白云山里去玩过。   笨来知道我不想进山,就告诉我,米在哪里,鸡蛋在哪里,他说他明天就会回来,白云山里的朋友也会随他一起来的。   我不想去,我多睡了一会就起来了,泡吧里路,我还要赶回队出下午工。我不想太多时间跟他们在一起了,我不会去拿皮子的,我要养活自己,现在的零用钱还要靠妈妈每隔一个月寄来。快到年底了,队里会分红给我的,不是很特殊的情况,我从来没有误过工,农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   还没走到区里,远远地看见一条狗跳跃着穿过块块田朝我冲来,这狗连田埂也不走,直朝我冲来。   我慌慌张张看看,四围没有什么可以操在手上的家伙,连干土疙瘩一下也找不到,秋收了,田还没有耕,平平展展的田光秃秃地在那里。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我去韶山的路上就知道了。这是一条大黑狗,我就不相信我们队里的那条大黑狗跟踪追击到了这里。   我急忙后退几步摆好姿势,我是跑不过狗的,在队里我也是被大黑狗追得跑,来到外面还是要被狗追得跑?   那狗真像箭一样冲了过来,就要扑我身上的时候,它停了下来,尾巴翘得高高地欢快地摇着,我缓过神来再一看,原来是笨来那条大黑狗,它远远地看见我,就冲了过来。这狗真有灵性,眼又尖,昨晚我只是看了它几眼,可能我昨晚说的话它真的听懂了,我是在与笨来讲农民的狗的故事。   真是条好狗,我在前面走,它就前后左右欢快的跑来跑去摇着尾巴跟着我,它把我送到了区上,还没有回头的意思,继续跟我前进,等我走上小路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宁可不吃上海炒蛋也要跟着我了。   我很惊喜地带它前进,一路上用武汉话训练它,我怕它在胡集呆久了,只会听什么Pia家伙搞Se这一类的,这狗今天没跟笨来进白云山,恐怕就是专门等我的。   慢慢地,我感觉到这狗有点问题,这狗肯定不是农民的狗,它看见对面来了一头牛,居然停止不前,怎么叫它也没用。我觉得奇怪,这狗怎么怕牛?它没见过牛吗?它是城里的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它也是下放到农村来接受再教育的。没办法,我返身过去,把这条大黑狗抱起来,经过牛旁边的时候,它显得有些缩头缩脑。   我有些失望,这狗虽然腿是矮了一些,看起来还是很凶猛,如果它连牛也怕,那不是见了鬼比我还要怕得厉害?我真不知道它在农村怎么混大的。   我的狗   我对这狗真是失望极了,我在路上抱起来它好多次,每次抱起它的时候,就告诉它,这是牛,不是鬼,它总是不听,还是缩头缩脑的,真不知道笨来是怎么教它的。我想,它跟笨来一样,拿皮子独步胡集,打起架来就缩头缩脑的。   幸亏一路上牛不太多,多的牛全在田里,不在路上走。田里的牛它不怕,它还敢偷偷摸摸地看几眼。就这样,走走抱抱,它总算跟我到大队了。   到了大队,它明显地活泼起来,到处东张西望,好像知道这是我的地盘。我叫它快点走,这里就是大队部,大队的俩麻子见到我总是比赛着脸上发光。他们知道我喜欢养狗,上次把美美带到大队开会还说什么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也知道前不久,我生生把一条狗的下巴剁掉了。所以,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又带一条狗回来了。   这狗不肯走了,还是在东张西望,像是参观一样。大队部前面就是菜园子,一些辣椒西红柿长得篱笆一样,这狗就在那里蹭来蹭去地不肯走。不一会,它钻进篱笆了,马上,菜园子里就鸡飞狗叫起来,我一看,这家伙正在抓鸡!   我又惊又喜,原来笨来说它是条好狗,说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原来它是条猎狗,会抓鸡呀,真是条好狗。我佩服极了笨来,连他的狗也跟他一样。   大队部门口没有人,我慌慌张张跑到菜园里,把这狗抱起来就跑,它是太性急了,休息两天再干活不行吗?这狗确实聪明极了,一路上它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一到了大队,就知道是我的地盘了,就开始活动起来。只是它还不算太聪明,虽然它知道在我的地盘里就要仗我的势,却不知道大队部是大队书记与大队长俩麻子的地盘,他们的势比我的势要大得多,它还不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不能怪它,因为它不是兔子。怪只怪笨来没有教好它,我相信,它跟我之后,一定会变得更聪明的。   我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大黑狗在白云下跟着我一路欢快乐地小跑,我不断地用武汉话纠正它的错误,到我们队后,它差不多全心领神会了。   这条狗摇着尾撒着欢在我们房里转来转去,特别把头伸进鸡笼里看了看,我知道它是很聪明的,它是在闻我们自己人和鸡的气味,它很满意地把头从鸡笼中缩回,又认真听着我对它介绍着这是廖汉君,这是李放,这是汉江,介绍到谁,它就在谁的面前摇尾巴撒欢。就这一会儿,大家全喜欢上它了,我们一致同意叫这狗为大老黑。笨来叫它黑子,但竹林那边也有条大黑狗,我们的狗一定要比那条狗威风,我们的大老黑一定要威风凛凛,首先从名字上威风起。   大老黑很快地找到一个它自己的窝,晚上它喜欢睡在门口,谁晚上要上厕所它就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像哨兵一样守在厕所外面,我们很放心地在里面一心一意地方便,再也不会有听见解放鞋的脚步声就想提起裤子往房里跑的事情了。   农民家的狗爱吃屎,谁家的小孩拉了屎家里的大人就高唤一声,家里的狗就跑过去把舔得干干净净,顺便也把小孩的屁股舔得干干净净,大人不用麻烦。   大老黑就是与农民的狗不同,它是吃惯了上海炒蛋的,来到我们这里之后,上海鸡蛋没有吃的了,盐煮饭它还是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大老黑也从来不跟队里其它吃屎的狗玩。   大老黑喜欢玩,我们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路过那片竹林的时候,我们再也不会耽心那条大黑狗了,大老黑来了之后,那狗就老实了,而且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想讨好大老黑,但大老黑根本不理不睬。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来,我没带大老黑出去,它得在家里陪廖汉君上厕所。大老黑听到我的脚步声与歌声,又像箭一样飚出来对我大撒尾巴,叼着我的裤脚把我拖到厨房。   厨房灯火辉煌,热气腾腾,一阵奇特的香味,李放他们满脸笑容地迎着我。我用劲闻闻,是鸡汤那种搔人的香,哪来的鸡呢?我们以前说好过,我们的鸡不要杀,我们的鸡要等生蛋,蛋要留到农忙的时候吃,还有,我们的母鸡要孵蛋,蛋变鸡鸡又会生蛋的。   廖汉君满脸流动着灶光,她兴奋地告诉我,是大老黑叼回来的,说我走后,大老黑在家闷闷不乐,独自溜达出去了,过不一会,它就叼了一只鸡回来。   我高兴得大叫一声,抱起大老黑的头用劲拍了拍,大老黑也高兴得在地下打滚。我早知道大老黑是个好大老黑,那天路过大队时我就知道了。这真是条好狗,要是笨来的狗连鸡也不会叼,那还算是笨来的狗?   我们兴高采烈地吃完鸡,鸡骨头大老黑全嚼进去了,所有的鸡毛我们全丢进灶里烧了,一点也不浪费,一点也没有什么痕迹。我们第二天还是非常地注意队里有没有妇女的嚷嚷声,如果他们的鸡少了,她们就会对着我们住的地方骂一天的。   每天我们馋得慌,晚上就专门琢磨怎样偷鸡摸狗。但说是说,我们从来没有做过,我们不像皮皮他们,他们刚到农村又是翻空心斤头又是摔跤,贫下中农客气得连工也不派他们出了,这样,他们晚上经常精神抖搂地出动。   农民的鸡笼往往是放在院子里的,农户的院墙不高,轻手轻脚翻进两个人,他们带了锁,先把农民家的大门反锁起来,然后打开鸡笼,张开麻袋,把鸡一只只地往麻袋中丢。鸡晚上都很听话,不吵也不闹,它们以为是换一个地方睡觉。   把一笼鸡全抓完后,递过墙去,然后把门上的锁打开,带走,他们从不耽误农民出早工。   这种本事我们没有。我们队里的李放汉江解妹不是外面玩的,而且解妹连大老黑抓回的鸡也不吃,他说他写了入团申请书了,不会检举我们,但他不能吃。老子破口大骂解妹,骂他连一个地方戏种的阿庆嫂也想不到手,你以为你入团了就能当泰山顶上一青松了?我骂他的时候,他就死活不吭气,没事就把那个儿童小提琴弓上的马尾用松香擦来擦去。   其实,我抓鸡从来不要帮手,我也从不会到农民家的鸡笼抓鸡的,我学何生,守株待鸡。我们房中常有洒下的谷子,有时也有没吃完的米饭,于是,就有些鸡以为是自己运气很好,跑进来埋头就啄。我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剩下的事情就是捉鸡了。   比这更简单的办法也多的是,靠近菜园子的时候,那些鸡常在篱笆下,装着漫不经心地走过,突然起脚,只要踢到,不管哪个部位,鸡也得倒下来,把鸡头往鸡翅膀中一塞,挟在怀里,我们回家去。   有时候鸡跑得很远,在前后无人看得到的时候,我们与鸡比赛跑,别看鸡连跑带飞,却一点耐力也没有,一会儿就会瘫在地下,那我们就不讲客气了,只怪它自己没跑过我们。   大老黑来了之后,这些事我们全交给它了,晚上它陪我们上厕所,等我们上完厕所后,它就独自出去转转,但晚上收获一般不是很大,鸡全进笼了。它跟我们一样,从不抓队里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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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喻家山   秋收过后,农村一片荒芜,要到冬天,大雪盖满着田野的时候,好像才有一点生机。那时候,作为绿肥用的豆苗,才会在雪里缀出点点绿意来。   我们挑着行李,要出远工了,这次远工出的是焦枝铁路大会战,每个公社都有任务,任务很重,整个大队整个公社的知识青年全去了。   大老黑一路撒着欢跟我们前进,它跟我们一起去参加焦枝铁路大会战了。路过胡集的时候,它朝笨来的队里望了望,脚步放慢了,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过一会,它马上又撒着尾巴追了上来。   过了胡集,就是双河。双河这地方是出土匪的地方,有本书《粮食采购队》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一带。听公社武装部蒋部长说,也就是去年的时候,路上发现散落的子弹,区里追查了好久,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他们怀疑是一个地下什么组织在偷运武器。除了以前出土匪外,这里还多一贯道,但一贯道解放后就镇压下去了。   我很喜欢出远工的,我想起修水渠时打甩锤的那个地主的儿子,他也是一贯道的,想起圆圆的屁股粗粗的腰的周小芳,想起马上又可以鬼头鬼脑地勾引别人老婆了,心中就一阵开心,我想,我要是农村人的话,我就会找周小芳做媳妇的。   我边走边逗着狗,廖汉君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向我笑笑,我也向她笑笑。自从牛扁她们与我们分队后,我与廖汉君的关系也不如以前了,有次廖汉君说漏了嘴,说祝小燕常是嘴一瘪不屑地说,他有什么好?你凭什么要受他的气?祝小燕说的时候,牛扁与财喜也夹在里面起哄。   祝小燕牛扁财喜这样说也算了,但大队那个中白脸医生也是这样在说我。而且,我早就发现这医生有些鬼头鬼脑,他常对廖汉君大献殷勤,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有点像大老黑趁别人没注意准备叼鸡的样子。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那医生,廖汉君那双水汪汪的眼太会说话了。上次在区里,笨来也是看见她的眼里水波荡漾以为是在跟他眉来眼去,就想上前去与她勾勾搭搭,不是我回来得及时,鬼才知道笨来是不是又要吹他的上海蛋炒得是多么的好。   我提醒廖汉君几次,她总是不高兴地说,这不能怪她,说她以后出去就戴着口罩,还说,冬天的时候她可以围一条长围巾。   妈的,这就真没办法了,不管是戴口罩还是用长围巾遮脸,眼睛总得露在外面,真的不能怪她。不过,说实话,她们说得不错,我的脾气是太大了一点,我甚至于敢在廖汉君家里大发脾气,有次廖汉君的妈妈还躲着偷偷地落泪,我还偷偷地听到她妈妈说,当着她们的面就这样的凶,背着面,那还得了?廖汉君不做声,说多了,她就撒娇,叫她妈不要管。   廖汉君确实是好,她常能忍气吞声,还望着我陪笑脸,她的嘴又甜,真的是一个好媳妇,而我就是不会讨她喜欢,所以,我们关系一直是很怪,以前常是我挑水,她洗衣,现在我还是挑水,衣服却不要她洗了,在塘里清衣服的时候,也是自己清自己的。   我们的工地是在双河喻家山。   双河喻家山也是白云山一脉,只是远没有白云山高大,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喻家山两个小山丘中间的凹地填平,焦枝铁路就从这里通过。   穿过稀疏松林的小山坡,我们一大排工棚就那山边,我老老实实地找一个地方铺好自己睡的地方,廖汉君在这里,我再也不敢跟周小芳头对头隔着一张芦席晚上说悄悄话了。   一段时间没看到周小芳,她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又红又黑的脸圆圆的,腰也是圆圆的,屁股也是圆圆的,我总觉得她长得与廖汉君很相像,就是廖汉君没有那样圆圆的。我望着她鼓鼓的胸脯,这一次,她没有从怀里掏烟出来给我。   我习惯性的东张西望看看前后左右有没人,她却扬起头来,大声地说,这次她不怕了,说我们尚湾大队一二三小队是一个排,她的一个叔叔当排长,她叔叔本是她们队的副队长。   她的那个叔叔,我很快就见识了,是一条黑凛凛的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两只眼大大的,圆圆的,李放说,像个牛卵子。李放说这话的时候,得意洋洋地望了牛扁一眼。   整顿一天后,焦枝铁路大会战就紧张地开始了,喻家山两个小山头中间人群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这里的山是土山,没有炮眼好打了,我抓了一辆车,像淮海战役中支前的民工,推着小车上前线了。   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喇叭口号,我拉车一路小跑,也不在周小芳面前磨磨蹭蹭了,专门把车拉在大胡子排长面前,他很快装满我的车,最后还甩过来一满锹土,拍了拍,对着我一笑,我就又一路小跑了。   我们每天的进程是要算立方的,当天完成当天算,谁是冠军红旗就插在谁的工地上。周小芳悄悄告诉我,排长在她们队里是副队长,总是受正队长的气,说话从来不算话,现在他在工地当排长了,排长比队长大,而且是正的不是副的,说他现在很高兴,所以,他撅起洋镐来像不要命一样。   我对大胡子排长拍着胸说,保证把冠军抢到手。大胡子排长问,不是搞Se的?我说,保证不搞Se。他说,好,来抽支Pia烟。我一边抽着他的Pia烟一边吹牛保证,解妹在旁边也摩拳擦掌,如果得了冠军插红旗的时候,大队的宣传队同时会来这里给我们唱唱地方戏种沙家浜,他又可以趁机看看地方戏种的阿庆嫂了。   喻家山的冬天好冷,休息一会,就冷嗖嗖的了。一路拉车小跑,热得脱掉了棉衣,只穿里面一件秋衫,而且里面的秋衫也是湿透了,休息的时候,就把棉衣披在身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肩,等着开工号一响,我又摔掉棉衣,拉上车就跑。   最高指示   下大雪的时候,就是我们休息的时候。坐在只有顶的棚里,围着一盆火,我们看着飘飘的白雪,看着雪中的喻家山。风不知从哪里刮来,大树兜的烟窜来窜去,片片的雪飘着,山下有一人穿着蓑衣挑着担子,喻家山在风雪中变好看了,像廖汉君水汪汪的眼睛。   这样的风雪天,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围着冒着火冒着烟的大树兜讲锦毛鼠三探冲宵楼,讲杨香武三盗九龙御杯。我讲这些的时候,周小芳常坐得离我很近,她很羡慕地看着我,树兜的火也在她的脸上流动,廖汉君却靠在棚柱上望着风雪弥漫的远山,任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   大胡子排长长得威风凛凛,李放说他的眼睛像牛卵子。其实,他是很温柔的,牛卵子样的眼睛像笨来的眼睛一样和蔼可亲,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特别对我背毛主席语录大感兴趣,只要是有时间,他就与我坐在一起,给我抽Pia烟,听我吹牛,听我大背毛主席语录。   周小芳悄悄地诉我,说别看他长得像个打甩锤的,但一点话也不会说,平时在队里开会,全是队长一个人说话,根本轮不到他的头上。他笨来话就少,又不会认字,说话就越来越少了,在人多的地方,就有些结巴。周小芳要我想办法帮帮他,这是他第一次当正排长,排长现在比小队长大。   我认真想了想,说,不会说话不要紧,多背一点毛主席语录,开会不会讲话的时候就背毛主席语录。周小芳急了,说,他不会认字,哪会背毛主席语录?   我也急了,文化大革命已经快四年了,八亿中国人民除了哑巴及不会说话的小孩,谁不会背毛主席语录?   周小芳更急了,她说,她不管,反正要我想办法。我哭笑不得,我真是没碰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背毛主席语录笨来就不讲理,更不讲理的是还要我来想办法。   周小芳不依,说,那你为什么那样会说?他就不行?这话可真把我笑死了,我歪着脑壳对周小芳说,想跟我比?那是芦席比天,小鬼比神仙,不要说你叔叔,就是你的未婚夫也比不上我。   周小芳咬着嘴唇说,比不上就比不上,他是比不上你。我得意洋洋地说,那你还是跟我做老婆算了。   周小芳红着脸四处瞅瞅没人,抱着我咬了一口,说,做你的老婆就做你的老婆。   我一下发呆了,怎么说做就做呢?不是还要先谈恋爱吗?我也慌慌张张四处看看,这样是不行的,廖汉君还没有明确告诉我她不打算做我的媳妇了,我决定还是要老实一点,要不,小心她真的成了我的老婆。   我告诉周小芳,不认识字不要紧,先从最简单的最高指示背起,比如说,先背农业学大寨五个字,背会后再加三个字背毛主席说的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八个字,再背与粮食有关的手头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有关农村粮食的最高指示背完后,再就可以背一些很能鼓舞人的东西了,这是大会战最需要的,比如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什么的。   周小芳点着头,默默记着,过一会,她又问,奋斗怎么跟他说得清楚呢?   我没防到,这一下倒把我还真难住了,我歪着脑壳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最后我只好乱说,奋斗就是打架的意思。周小芳连连点头,说明白了。过一会,她又在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是七乐无穷呢?老子哭笑不得,真是把她没办法了。   教会大胡子正排长能够在会上背毛主席语录,我是绝对有信心的,他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天才,能用自己的语言说明很深刻的道理。   这次焦枝铁路大会战,牛扁祝小燕财喜比我们先到,一见我们来了,拉着我们的手又是跳又是笑,他瞪着眼睛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还有一次,我们说金大妈长得那样丑,怎么笨来看得上?他又在一边瞪着眼说,烂猪肉还有一个臭鼻子拱。我们又说金大妈人前人后还说另一个女的是怎么怎么样的丑,他又说,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他是很会说这些话的,但他关键是在开会的时候讲起话来文不对题词不达意,一说就是马胯说到牛胯里去了。   我就是没有估计错大胡子正排长,他很快就会背最高指示了。那天,我亲耳听见他正在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周小芳什么,意思是叫她不要经常跟我晚上在山上。周小芳红着脸在狡辩什么,他拼命压低声音咆哮着,最高指示,毛主席说,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妈的,这是什么最高指示?我顾不上那多,笑得东倒西歪,周小芳和大胡子却莫名奇妙地看着我。   从那后,我们的大胡子正排长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开起会来有一半的时间是环顾四周大声地背自己的毛主席语录。也自从他会背这些最高指示后,红旗就总在我们工地上不走了,每天收工的时候,他扛着红旗走在最后,出工的时候,又是他扛着红旗走在最前面,到了工地往土里死劲一插。大老黑常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对这红旗也有了很深的感情,有次别的队把我们红旗夺走了,大老黑趁别人不注意又叼了回来。   营部对我们排能稳保红旗非常满意,号召别人向我们学习,在休息的时候来我们工地开现场经验交流会,要我们大胡子正排长讲话。大胡子正排长威风凛凛走到最高的地方,手一挥,大声吼道,最高指示,毛主席说,与天打架与地打架与人打架。他吼到这里,忘记下面是什么了,手停在半空,望着我。周小芳在旁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七个手指,大胡子正排长又接着大声吼道:七乐无穷七乐无穷七乐无穷。   现场经验交流会开得很成功,在大胡子正排长一阵阵大声的最高指示中,群情激昂,营首长们很满意地走了。   路坝越筑越高了,坡上的冰被我们的小车全碾碎了,我再也不能一人拉着车冲上坡了,有一次,差点连车带人滚到坡下,如果滚下来,不知坡上一连串要滚倒多少,所以,一部车就配了两个人,周小芳就自告奋勇地配到我的车上。   雪停了,北风一吹,雪结成了冰,土越来越难挖了,我们想保住红旗也是越来越困难了,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挖神仙土了。   神仙土,农村人叫做挖陡缺子,就是在高坡下面掏出一个大洞来,像神仙住的山洞,挖到一定的时候,下面的土淘空了,上面的土自然会垮下来,这样土方就很大了,但也很危险。   挖陡缺子因为危险,是施工中严格禁止的,大胡子正排长总是一马当先,丢掉棉衣,往手心吐一泡口水,搓搓,拿着洋镐就进去了。如果营里有干部来检查,他就会跑到高处,又是威风凛凛一站,大声吼着,最高指示,毛主席说,不准挖陡缺子。   我们排里的人全很服他,说他的最高指示背得最多,背得最好。   雪还是继续地下,我们现在必须在漫天大雪中坚持施工。时间过得很快,为了鼓励我们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的光荣,焦枝铁路大会战总指挥部决定评优秀基干民兵。   这天,大胡子正排长在营部开会,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他扛着红旗出工的时候,对着我开心一笑,笑得像个小孩。到了工地,三排的知识青年才告诉我,昨晚营部开会差不多开了通宵,关于评先进的事情,大胡子正排长与他们吵了一个通宵,也不知道他背了多少莫名其妙的最高指示,终于把营部首长背服了,终于把我评为荆州地区先进基干民兵。这是我第二次得奖状,第一次是小学五年级入队的那年被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那是我的语文老师何永桃,这次是我们的周小芳的叔叔大胡子正排长。   这天,我们主要的竞争对手三排比我们的土石方落后得很多,三排知识青年这天全笑得死去活来,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学我们的大胡子正排长在营部差不多一个通宵背他自己的最高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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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北风那个吹   年底分红了,队长带着帐本到我们焦枝铁路会战的地方。   我们很有兴趣地围着队长。真的,一年就很快就这样过去了,队长手中的帐本就好像我们上学时候期末的学习手册,上面有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及老师的评语。   我的分数很高,有3600多分,也就是说,我每天是一个满工,一个满工就是10分。再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旷过工,3600多分就是证明。虽然我回家去了两次,每次半个月,但我出远工修水库是有补贴工分的,这一切全证明了我以前的老师对我热爱劳动的评价很实事求是。   去年一个工分,我打听过,是4毛2分钱,360乘0。42,差不多有150元钱,我很有点得意,一年吃了喝了,还存了150元钱,这么多的钱,我得好好盘算怎么用才好,给妈妈买一条上海长羊毛围巾,要黑色的,给爸爸买一瓶瓶装酒,免得弟弟每天去打点散酒。   我们喜气洋洋,广阔天地真是大有作为呀,又好玩,又有钱赚。我们喜气洋洋等着队长的下文,队长手上只有一个帐本,他没带钱来。这样也挺好,免得我忍不住在这里就用完了。   我们吵吵嚷嚷要队长快说什么时候分红。队长是个瘪长嘴巴,腮又是缩进去的,他吧嗒吧嗒着嘴说,我们全超支了,我超支20元钱。   我听糊涂了,怎么还倒欠20元钱呢?我们的生活每天除了米就只有盐,盐还是我们自己花钱买的。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插秧休息时得找坟头,挑谷挑得烧了裆,搞得我现在走路还条件反射像个螃蟹。   队长不太好意思地很小声地跟我们算细帐,说我们一年吃了多少米,烧了多少草,今年一个工分只有2毛2,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我就是这样超支了20元钱,也就是说,我还得要倒贴20元钱。   妈的,我气糊涂了,我妈妈的一条上海黑色的羊毛围巾没有了,我爸爸还是只能叫我弟弟去打散装酒了。   妈的,这不是刘文彩吗?我一下跳了起来。   队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又到处找牛扁。队长大概以为刘文彩是牛扁的什么人。他觉得奇怪,牛扁不是调到二小队去了吗?关她什么事呢?   李放的嘴与腮像队长,气得嘴鼓得高高的一点也不瘪了,他大声地说,是黄世仁。   对了,是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   不想三线建设要抓紧了,荆州地区优秀基干民兵又怎么样?我还不是超支20元钱?我躺在稻草上大睡,廖汉君在外面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李放唱的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闷闷不乐,其实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在广阔天地赚钱,只是年终分红,多少得分一点是不是?300多亩地,26个劳动力,哪一亩不是我们插出来的秧割出来的谷?想到这里,我一下跳起来大骂牛扁,就是她在外面到处放风,说我们队的米吃不完,谁没米吃了就到我们这里来背。所以,到年终分红的时候,队长说我们的红是早就分过了,那些米不算红算什么?   我咬牙切齿,我们这里属荆州地区,算是棉米之乡,湖北最富裕的地方之一,一年的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结果就只能是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们这六个知识青年,没油没菜的日子能一年年过下去吗?我一年3600多分,队里最捧的劳动力也只这个水平,那不是家家户户全要超去了?3600多分,我一个人养自己也养不活,妈的,我真的变成了白劳了。白劳白劳,原来是白白地劳动一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杨白劳叫杨白劳了。   不对,我又跳起来,我们的安家费呢?一人230元钱,这一年的米呀草呀,230元还不够?还要扣我们的米钱草钱?   队长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换一个话题,告诉我们,春节快到了,我们养的那头猪帮我们杀了,有76斤。   好,我现在先关心一下猪,安家费不在我们手上,他们怎么说就怎么说,分红的事也不在我们手上,他们怎么说还是怎么说,但这猪可是在我们手上的。   76斤,我不知道是毛重还是净重。队长说,按照农村的惯例,猪的内脏什么的归杀猪人所有。76斤,猪太不肯长了。我们的猪与贫下中农的猪是有些不同,我们的猪不吃糠,只吃饭,而且是白花花的大米饭,伙食这样好,但就是长不大。现在想起来了,原来我们的猪也是参加了我们分红的。   第一次到大队去碾米的时候,大队书记大队长就要我把糠也带回去,我先不明白,后来才知道糠带回去是用来喂猪的。春节过后,队里帮我们买了一头小猪娃,说是要我们好好地养,过年杀了就有猪肉吃。   队里每户能养两头猪,一头上交国家,一头自己留着吃。交国家的猪120斤为标准,农民很聪明,正好养到120斤。而自己家的那头,也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养出来了,有户农民养的一头猪,肥得站也站不起来。   我们自己也不够吃,也就没有潲水,我们的自留地也长不出菜来,我们每天累得连饭也不想煮,根本不会给猪去打猪草,根本不会专门去煮猪食,于是,我们吃什么猪就吃什么了。农民告诉我们,这样猪肯定是长不肥的,我们就是不信,吃饭的猪还长不过吃糠的猪?   脾气跟猪差不多的是我们养的鸡,我们养的鸡不吃谷子专门吃米。春夏之交的时候,有头母鸡身上的毛松散着成天懒洋洋的老是窝着,农民告诉我们,这鸡要孵小鸡了。   是不是,我就是说我们的鸡会下蛋,蛋会孵鸡,然后再下蛋,再孵鸡,往返轮回,这简直是一片希望的田野。   鸡蛋我是早就准备好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兴冲冲拿出鸡蛋,用草堆一个窝,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把蛋放好,我们的母鸡就兢兢业业地伏上去了,连下来喝水的时候也是慌慌张张的。   我们精心照料着这只模范鸡,这多的母鸡中,只有她一个才想到当母鸡的责任与本份。   收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这鸡兢兢业业的工作,上工前,就像我们小学唱的歌一样,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   一天,二天,十天,二十天,三十天也过去了,这鸡越来越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队里的兽医会骟马骟牛,却不会看母鸡为什么孵不出小鸡来,十月怀胎一朝分挽好像不是说鸡的,但我认为鸡也总有一个时间。   这里面绝对有不对头的地方,廖汉君一点也不懂,周小芳又不在我们队里,我们只好把妇女队长请来。妇女队长把鸡撵开,拿起一个蛋,打破,里面全是黑水。妇女队长很奇怪地说,她从来没有看过鸡孵出的蛋有这种怪怪的味道,好像是樟脑味一样。   我打赌,这鸡绝对没有吃过樟脑,因为这蛋根本不是我们的鸡生的。   我们门前是稻场,高高的谷堆就堆在那里,收工后,我们常坐在高高的稻堆旁边,听李放唱他所有会唱的歌曲,夜就会很深了,我们就回房睡觉了。   白天我们不在的时候,队里的鸡就喜欢爬上高高的谷堆,啄着残留的谷子,在上面晒着太阳。   有次,我想摸只鸡回来,那天不知道鸡为什么全很兴奋,爬得高高的,我骂了半天,它们还是一个也没有下来。正准备扫兴而回的时候,发现谷堆中间有一个小窝,里面有蛋,还是暖暖的。我大喜过望,我的运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从小没有在路上拣到过什么钱哪粮票布票的,这次拣到了一窝蛋,而且是很大一窝蛋。鸡下蛋的时候是会回自己窝的,下完后就咯咯咯嗒咯咯咯嗒自豪地叫着,主人就会丢一把米给它。但这鸡些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里下蛋来了,肯定是看到我们的大公鸡又高大又美丽。   我留下一个蛋作引蛋,小心地把其它的蛋捧回去,不让李放他们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每天要去掏几次,连引蛋也不会留。   这个秘密我守了很久,我们经常有蛋吃了,他们总是问我蛋是哪来的,为什么只看到蛋而吃不到鸡呢?我就是不想告诉他们。   但这秘密是守不长的,那谷堆就在我们院外,成天在里面掏,他们哪有不知道的?自从李放他们全知道后,鸡也不在那里下蛋了,我跟踪侦察了很多次,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些母鸡下蛋的新地址。   我记得,这些鸡蛋根本没有放在箱子里,自从那次同学说我们的鸡条件很好每天还有樟脑吃之后,我就从不把鸡蛋放在箱子里了。   那只母鸡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辛苦一个多月,把一窝蛋孵成了黑水,望着这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母鸡,我大骂那些公鸡们没有兢兢业业地努力工作。   分过红的猪肉   尽管我们的猪只有76斤,但我们6个人,平均每人还是有12斤多,比我们在城里多出了一倍还有多的。我们在城里每个月计划是半斤,一年也就是6斤猪肉。   感觉到北风中飘来猪肉香,那是从我们队飘来的,是我们那头分过红的猪肉香,香得特别美好。我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猪肉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一次放开肚皮吃过猪肉,每个月的半斤计划还要三四点钟起床排队去买。现在有76斤放在哪里,新鲜的,刚杀的,分过红的,我怎么也克制不住想要好好地吃一顿猪肉。我想回队了。   队里一辆板车要回去拉柴,我们修焦枝铁路米是自己带柴也是自己带的。   我与李开柜等三人天没亮就上路了,抓紧走,七八个小时就可以到队。这天阳光灿烂。   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我本来想把周小芳骗着一起回队的,那一路上会开心得多。周小芳说,她们队里不拖柴,与我公开一起回去,她还是怕别人说。   临近胡集区委,我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了出来,脚步慢了下来,现在是冬天,应该不是打摆子的时候,但这种感觉就是打摆子的感觉。这里离队里还有一大泡吧里路。   李开柜他们归心似箭,昨天晚上他们都在说回去要抱着老婆好好睡一觉,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我慢慢跟不上他们了。我叫着他们等我一会,我可能真的不行了,真的是打摆子了,板车是空的,他们可以拖我回去。   他们回头看我一眼,还是继续脚下生风,一会儿,我就看不见他们了。   头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慢,我朝队里的方向慢慢走着。笨来就在这里,但我不想到他那里去,我不想吃他的上海炒蛋,我想吃猪肉。   是发烧了,自己也摸得出来,额头上滚烫,但我还是只能向前走。我走不动了,歇歇,在一个小湖边,我躺在地上。天真的是很好,阳光灿烂,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湖水是碧绿的,有头弯弯角的水牛在不远处啃草。我好像睡着了。   有什么东西在脸上舔,我睁开眼,是大老黑,它在拼命舔我的脸,咬着我的衣服要我起来。我慢慢爬起来,不知是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用湖水洗洗脸,湖水中有冰碴,冰冰的,打了一个冷颤,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认识,我怎么走到这个地方来了呢?我走迷路了,我烧糊涂了。   冰冰的湖水刺激我冷静下来,我仔细看看方位,抱着大老黑的头拍拍,说,大老黑,不要怕,我们走。   又走,又睡,又迷路。快天黑的时候,我终于到了大队。   到大队赤脚医生那个地方,我一屁股坐下,叫他给我量烧。他磨磨蹭蹭地给我量着,抽出来一看,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说,才四十度二,死不了的。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就是这个中白脸,上次在队里给我看病也是这样一副鄙视我的样子,只有廖汉君在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流光溢彩眉飞色舞。大家全看得出他常对廖汉君大献殷勤非常有那个意思,只是因为我他不能得手,所以他常这样鄙视的眼光看着我。   我一把把药丢在他的脸上,拍拍大老黑的头,告诉大老黑,这家伙就是蔡医生。   中白脸的脸气红了,不知道把我怎么办。我最后告诉他,知道麻子是怎么变出来的吗?把刚炒熟的黄豆一粒粒地按在脸上,麻子就这样变出来了。我还告诉他,这种麻子我最会变的。   一声唿哨,大老黑在前面带路,只有6里路了,我是怎么也不会迷路的。家里有奎宁,这是治打摆子的特效药,我从武汉带回来的。我想过,等我病好后,我得调查一下那医生家庭出身是什么。   黑漆漆的夜,打开房门,冷冷清清的,我们的鸡也没有了。自从母鸡孵不出小鸡后,我们实在气愤不过,把母鸡也一一杀掉吃了,至于有没蛋吃或是明年还孵不孵小鸡,我们那时想不了这多了。   我们全不在家,家里一片冷落。点上灯,黑幢幢的,扑面而来的是床上稻草的清香,闻着这样的气息,心中一片温暖。   一大刀一大刀肉挂在梁上,很诱人的暗红色,散发出更诱人的芬芳。听说这里的农民有种特殊保存肉的方法,就是把新鲜猪肉用荷叶包起埋在土里,据说到了插秧的时候还会是新鲜的。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埋的,更想知道是埋在哪里,但我们全去焦枝铁路大会战了,根本没办法知道这些。   今晚我不吃饭了,专门吃肉。我切下大大的一块,刷洗好锅碗,没有佐料,只有盐。我想不要紧,肉就是肉,只要有盐,肉就很好吃。   香气飘起来了,在黑的夜中弥漫,不知道廖汉君她们在那边闻不闻得到。我剁了一些碎肉给大老黑煮了一大锅饭,它闻着这气味,发出兴奋的沉闷的咆哮声。我拍拍它的头,不是大老黑,我今天不知要在湖边睡多久。   肉没有想像的那样好吃,我想还是没有佐料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觉得白晃晃的肉更有吃肉的感觉,所以,我切的一大块全是白晃晃的肉。   不是油多的感觉,也不是腻的感觉,更不是吃多了的感觉,这猪肉闻起来是香,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很失望是放下筷子,我不想吃了。   一晚上我睡不好,有种恶心的感觉,想吐又吐不出来,不知道是我刚吃了奎宁的原因还是因为分过红的猪肉就是这个味道。   睡不着,乱七八糟想着什么。一年3600多分,养不活我自己,总是要家里寄钱来,也不是个办法。有段时间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跑到隔壁队把一小块地里的甜瓜全摘光了,在我们稻场上啃一口就丢,丢得满稻场都是,第二天农民看到了也不敢来惹我们。除了瓜呀什么的,农村是没有什么好偷的了,我曾对我妈妈发过誓不再偷别人东西了,那天在焦枝铁路工地医务室,一个人也没有,我东翻西翻,在一个药盒中发现十几元钱,我一点也没动心,想也不想就把盒子盖好,只是顺手拿了一瓶喉片就走了。三年饿饭的时候,有5分钱就可以到药店买一瓶喉片了,嘴里总有一股甜味。   廖汉君那双眼水汪汪的,会说话,好看是很好看,不过麻烦太多,上次笨来以为她要跟他说什么,还自作多情地上去跟她勾勾搭搭,现在又冒出一个中白脸,居然还说我只有四十度二死不了的。廖汉君说她很冤枉,说一点也不能怪她,说除我之外,她从来没有用眼睛跟别人说过话。虽然廖汉君很能讨我爸爸妈妈喜欢,可我觉得我开始慢慢不喜欢她了。   胡思乱想中,我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李开柜他们已经装好了车,我们拉着车上路了。李开柜假笑着对我说,他们昨天没听见我在后面叫什么,不知道我的病犯了。我不想理睬他们,我记得很清楚,他那次亲口对我说的,说毛主席也怕江青,怕江青晚上不跟他睡觉。一路上,我低头拉车,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们说。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对贫下中农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了。   到了工地,周小芳看见我的脸是青的,紧张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只是猪肉不太好吃。她慢慢地问着,最后告诉我,肯定煮猪肉时,厨房上的阳尘掉在锅里了,那东西最有毒的。   两天过后,我慢慢复原了,又生气勃勃了,告诉李放他们,每人轮流回家吃肉去,小心厨房的阳尘不要掉在锅里。   但那时候三线建设抓得太紧,大胡子正排长根本不放他们回家吃肉,队里又不拖柴了,他们只好一遍一遍听我大讲大块吃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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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天又来了   终于,我们把红旗插上13米的高坝了。终于,我们把喻家山的凹地填平了。我们用洋镐铁锹扁担硬是把焦枝铁路修出来了。   山凹我们填平了,剩下的事情不多了,垫基石一车车地运来,我们只是把它铺平,一天只扛一根枕木走四五里路丢在垫基石上,铁轨一条条地运来铺开,我们抬上去放在枕木上,有专业人员打上道钉,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焦枝铁路修好了,春天也就来了,我们告别了喻家山,回队春耕去。   田野里飘着大豆香,紫色的豆花缀在绿叶上,雪融化很久了,地上还是一片泥泞,春天的草还没有长出来。   驾好牛,我开始学耕田。弯弯的牛角骄傲地朝着天空,只要听见你叫一声低角,大水牛的头就低了下来,让你踩在角上,然后它一抬头,就把你送到牛背上,没有短笛,也没有牧童,我每天骑着牛去耕田。   放水沤田已经半个月了,作为绿肥的蚕豆也差不多沤烂了,然后就把泥翻起来,把绿肥埋在泥里。   耕田是老农的活,我们这里田多人少,我们自然就成了主要耕田人。   耕田有点像插秧,必须耕出一垅垅笔直的田沟来,这样,一片原野上全是一条条泥土翻着黑浪。老农民教我,不要看脚下面,不要回头看直不直,唯一的办法,是从牛角中间看过去,认准前面田埂方位,就朝着那方位前进。   第一道犁是从田的最中间下起,就像插秧打一是从最中间开始一样。我不会玩巧,书上说的,人勤地不懒,我把犁插得深深的,翻出的泥浪又高又大。牛也很听话,缰绳轻轻一摆它就知道调整自己的脚步,犁到田头,我回头一看,一条笔直的黑浪翻着。   兴高采烈地耕着田,一身的泥浆,我简直是一个耕田的天才,第一次耕田就是这样一条条笔直的泥浪。路过的一位农民问队长,这小孩是你们队哪家的?队长说,这是我们队的知识青年。那人很惊讶地望着我,我一脸泥浆很得意地也望着他。   耕完田又得等半个月,等绿肥全沤烂的时候就要打耙了。把一张大大的耙驾在牛后面,我站在耙上,挥鞭一声驾,牛儿就迈开脚步,很有点战士骑马保边疆的味道。   一遍一遍,把土耙成烂泥,这时候,秧田的秧又绿油油的了,我们就要插秧了。   休息的时候,我让牛在田边吃草,我躺在地上看着蓝天,春天是犁耕出来的,刚翻出来泥土的气息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们超支的问题也搞清楚了。大队公社派人下来查帐,这么多年,荆州地区还没有一个队工分值低到2毛2的,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队瞒产私分,他们把粮食私分回家,对上报就说是总面积减产,工分值就是这样低下来的。   私分粮食是一个大雨过后的晚上,那天晚上队长破天荒地让我们休息一个晚上。   收割的季节,沉甸甸的谷穗把我们的腰也压得像谷穗一样,白天挑谷,晚上打谷场。这天队长居然放我们一晚上的假,我们六人在房里又说又笑又弹又唱闹到深夜才不甘心地入睡,而队里的贫下中农却在外面忙乎差不多一个通宵。   原来,就是这个晚上,他们在私分稻谷。   就这样,问题就清楚了,队长也不再说我们超支的话了。我们大吵大闹一气后,也觉得他们可怜,他们私分的只是一场大雨后铺在稻场上的谷。泥水把这些谷搞得一塌糊涂,如果不管的话,肯定会霉烂的,不如大家分掉,自己回家慢慢处理。问题清楚后,瘪嘴凹腮的队长从此在我们面前说话就低声下气了,我很明确地提醒队长,他们肯定不止私分一次,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   春天到了,我们在房檐下院墙旁点下了扁豆,葫芦,这些东西的藤是顺墙爬的,到夏天的时候,一片绿荫就会撒开在我们的院落。门口的两棵柳树还是死了,我又重新裁下了两棵。我们也不打算喂猪了,反正是喂不大,免得年底又分我们的红,再说,我们也没地方养猪了,一年的猪就是养在厨房里,搞得饭菜里全有猪味。我们的猪不吃糠,糠全积压在厨房,下面的全结成硬团了,有些社员总是喜欢在这里来搞一些糠回去喂猪,杀了猪又不给肉我们吃。廖汉君最看不惯他们,说,干脆把糠全部卖了。   我病在家,老是打摆子,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大家也没钱,卖糠绝对是一个好主意,听说一斤糠可以卖几分钱。我们一致同意卖糠,我们公推由李放负责,他在家最会买菜什么的,而且他从来不会起早排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总是能插在前面去,别人大早三四点起身排队的人还买不到的东西,他一去就绝对买得回来。   一口袋一口袋的糠装上了车,满满一车他们向转斗湾出发了,到了晚上,他们拖着满满一车菜兴高采烈回来了。听他们说,卖糠的过程很简单,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他们把车往那里一放,李放就操起手靠在墙上装老卖糠的,当然还是有讨价还价。李放说,如果不是下面的糠结成块的话,价钱还可以卖得更高一些。这一车糠,卖了20多块钱,这两个月的油钱菜钱是有保证了。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充满了阳光,我们快乐地唱着小河的水哟,静静地流,知心的话儿藏在心头,往年天旱庄稼人发愁,老牛车水慢悠悠……   插秧的时候又到了,我们的院墙侧面塌了。这院墙笨来就是用泥垒起来的,几天的大雨,把墙泡软了,也就倒了下来。没人帮我们修墙,我们自己也不会修墙,我们自己也像一面墙一样,任风雨这样淋着,但我们不会倒下,我们血气方刚。   三点钟,队长叫我们起来扯秧,我正尿急,第一个爬起来往厕所跑。如果是李放他们呢,他们就没有这样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他们习惯性给我们种下的扁豆葫芦浇肥,我始终怀疑那墙倒下来与他们有关,他们常年那样,墙的地基早被他们泡松了。我没学他们,我从读中学开始,就不随地小便了。   穿过那条走道就是厕所,厕所旁边就是一条板车道,板车道旁边就是一块田,宽度像我们小学60米跑道那样长,田的那边,又是一条板车道,道上有稀疏的树。月光洒向无边的原野,深夜原野的气息挟牛粪的清香迎面扑来。   这块田的右前方树林簇拥,只有一户人家,那里住着我们的老队长,树下是池塘,我们每天挑水的地方。   隔着田的那条板车道上走着一个人,月夜下,林荫中,好像一幅画。   扯秧的地方很远,差不多要到响水田了,夜这么深,一人孤零零地走在静悄悄的田野上,我想找一个伴同去,队里的李放他们能多睡一分钟就是一分钟。我叫着隔田走在板车道上的人,叫他等一等,等我撒完尿一起走,他一定也是起床扯秧去的。   夜很深,也很静,走路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来。   晚上有风,或许是风吹着树在动,我误看成人了,我站在那里不动,盯着一棵树看,不是树在动,确实是人在走路,他又超过一棵树了。   夜很深,也很静,他离我最多不过小学60米的跑道,我这大的声音,他不可能听不到。我又大声叫着问是哪一个。   还是没有声音,这人影继续飘着向前走,过了一棵树又一棵树,已经走到我的正面了。   东边是田埂,西边也是土埂,西边更远的地方就是白云山。今晚月亮很好,能看出很远很远的天边勾勒出白云山的山影。   我不动,也没觉得尿憋得慌了,我又大叫一声,声音颤抖,好像飘了起来,我自己觉得像狼啕。   人影已经过了我的正面好几米,停顿一下,走下了水田。这块田已经插了秧,也养着了水,静悄悄的月夜下,听不到一点脚步划水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人影一步步地走着。   我忘记了害怕,死死地盯着。这人影已经走到了田的中间,也就是说,离我只有半个60米跑道了。他停顿了一下,掉头,向东边走去。大约快到东边田埂的时候,他又掉头朝西边走来,走到中间他刚才停顿的地方,又掉头朝东边走去,这样往返三次,最后一次没有在中间停顿,直接向西边走来。   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就在西边,我站在厨房与厕所中间,这黑影就朝我这方向正走过来了。我看过土聋子吃老鼠,不知道那土聋子怎么迷住了老鼠,老鼠就呆在那里,让土聋子吃它,不采取任何积极与消极的措施。   什么声音也没有,人影向我走来,我惊醒了,马上向家里冲去。咣当一声,我把门关上,队里的狗全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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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样的月光   我一定是吓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我就是这样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这个人影在月光下走来走去。我离他还不到20米。   我清醒过来冲进房里,李放他们全知道在我外面是碰上什么了,他们听见我在外面的叫声颤抖,在飘,像狼啕一样,他们感到恐怖,全都在房里发呆,全忘记应该冲出去了。   院墙倒塌了,一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倒塌的院墙外面就是那块田。现在,那块田在月光下静悄悄的。我一把把李放与解妹拖出去,我一定要再出去看看。   还是那样的月光,很远很远的天边还是勾勒出白云山的轮廓,虽然淡,还是看得很清楚。今晚的月亮特别好,像我在随县洛河区大山里看到的月亮,只是因为没有山,天空就没有显得那样深,月亮也没有那样大,那样圆,也没有那种孤独的感觉。   天地一片静谧,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月光静静铺在在那块田上。   什么也没有,我看看对面的那条板车道,看看眼前这块已经插好秧的水田,真的什么也没有。   我扯秧去。没有风了,树也不动了。   默默走向秧田,默默扯秧。老队长家里没人来扯秧,他们老俩口只有一个女儿,可能是队里照顾他们,这种活儿从来不半夜叫他们来。   扯秧的人慢慢来齐了,我问,刚才谁从我们门口那块田的路上走过?   其实,我知道是白问,那边只住了老队长一家人,队里任何人扯秧也不可能从那里走过。没有回答我,我讲了我刚才碰到的事,秧田里一片喁喁的声音,好像在说同样的事情。   住在另一个方向的妇女队长,她现在成了副队长的儿媳妇了,她也问,今晚谁在她家门口叫她一起走去扯秧?还是没人回答,看来也是没人叫过她。   她惊恐了,说她刚起床的时候,就听见房后林里鸟儿在躁动,接着,她就听见门口有人叫她,连叫了三声,这声音好像熟悉又好像不熟悉,她出门来,什么人也没有。   没人叫过她。她们那一片竹林中住着四户人家,她住在最南边,就算是别人叫,也只是顺路,没有专门走到她那里叫她的。   她有些发呆,自言自语地说,她嫁过来后,跟公婆的关系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对?   我也相信她说的话,她可能是真的听到半夜有人在外面叫她。但我觉得很奇怪,她们那里有一条大黑狗,很凶猛的一条大黑狗,那条大黑狗我打了很多次也没把它打到。   而我的大老黑没有了。如果大老黑在,它肯定会陪我上厕所的,也就可能发生不了这样的事。   大老黑聪明,却不凶猛。它很会抓鸡抓鸭,而队里的鸡鸭它是绝对不会抓的。   队里的农民一直反对我们养狗,养了好多条狗最后总是没有养下去,狗的品种不好是一个原因,关键是不想看农民的鬼脸,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狗也是吃大米的。   大老黑来了之后,农民倒也没说什么。民间常说猪来穷狗来富猫子来了开当铺,意思是说,狗自动上门的话,那这户人家是有财上门的。   我后来经常想起这大老黑,这狗与别的狗是不同。说它是一条流浪狗也不是,说它是一条农民家的土狗也不是,说它是一条什么种狗也不是。大老黑长得并不好看,特别是身材不好看,四条腿短短的,一点也不威风。   这狗奇怪的地方不在于它会抓鸡抓鸭,而在于它会认人。什么是知识青年,什么是农民,它一眼也分得出来。它知道,知识青年穿得再破也是知识青年,农民穿得再好也是农民。   每当知识青年到我们队里来,它总是很远地迎上去摇头摆尾地在前面带路,农民只要路过这里,它总是要冲出去追着狂叫,就像我路过那片竹林那条大黑狗对我一样,奇怪,那条大黑狗也是分得出谁是知识青年谁是农民的。   那天,队里人出工路过我们院门,大老黑狂吠一声又冲了出去,那个挺着大肚皮出工的女贫下中农吓得一下摔倒在稻场上,在地上揉着大肚皮半天才被人拉起来。   她的男人,是个上门女婿,黑沉着脸找我,问出了事我负不负责。   这上门女婿,是我见过的上门女婿最硬气的一个,出嫁之前,先说好了条件,他既不改名又不改姓,答应这个条件他就出嫁,不答应他就不嫁人了。   这里农村的风俗是上门女婿一定是要改名改姓的。比方说李开柜,他也是上门女婿,以前叫什么不知道,嫁过来后就改名李开柜了,他的老婆叫李开有,大概的意思是他一开柜就会有了。   这硬气的上门女婿到底是把气硬到底了,那个女的从小半瘫在床上,要找一个男人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女方家里就只好让步了,答应他不用改名改姓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学过医,反正嫁过来后,那女的病居然给一嫁就嫁好了,除了能下床能出工外,还能生小孩了。这样,我们队里的上门女婿只有他一个人能扬眉吐气,一些事情要做不做的,成天叼着烟,有时哼几句本地戏种,像个二流子。他会拉几下二胡,总想进大队宣传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进不了。   他问我,出了事我负不负责。   我不太懂会出什么事,也不懂出了事我能负什么责,我们这一年被那条大黑狗撵得像兔子一样,没人问出了事谁来负责,我们的狗刚叫了几声,就有人来问出一事负不负责了。再说,他家没养狗?连狗叫都怕,鬼来了怎么办?   队长也黑沉着脸过来了,自从瞒产私分后,他一直不敢对我黑脸,他说,要是把毛毛吓掉了怎么办?   这话问得我张口结舌,原来他们是想要我负这个责。毛毛吓掉了怎么办?总不能说吓掉了就捡起来安回原地方就是吧?我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如果那个大胡子正排长在的话,他肯定会有一句很符合实际的最高指示的。   我回答不了,大老黑一直在我身边,看他们的眼光恨不得把大老黑剁成碎肉。我拍拍大老黑的头,说,谁杀了我的狗我就杀谁的狗,我不知道谁杀了我的狗我就见一条杀一条。我说得凶神恶煞,像日本人说的鸡犬不留一样。   他们不吭声了,他们是见过我杀狗的。   但这条狗,我最后终于放弃了,那是为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凸七。   凸七是我的死铁哥们,成天往我这里跑。队里人见到他也像见了大老黑一样,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因为他们来了就会吃饭,而我们的米是随我们吃的,反正总是超支,是分过红的。   我警告队长,别的知青来了你们做鬼脸我可以装着没看到,但是凸七来了你们这样做鬼脸可不要怪我也做鬼脸。队长想一想,说可以,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我把大老黑丢掉。他知道我跟凸七的关系。   我犹豫着,从心里来说,我们是不敢把农民怎么样的,我们队也就是六个知识青年,孤零零的一间房,连鬼也常来欺负我们。我想来想去,我不想让凸七在我们这里看别人的鬼脸,就只好牺牲大老黑了。   李放他们带狗出去的那天,我拍拍大老黑的头,说,回家吧,大老黑,你还是到笨来那里吃上海炒蛋去。大老黑没听懂,撒开尾巴跟李放他们到区里赶集去了。   晚上,李放回来后说,他们溜进了商店,大老黑就守在商店门口,商店有两个门,他们从另一个门溜了出来,大老黑还是忠心耿耿守在门口。   大老黑不聪明,它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后来碰见笨来,问大老黑回去吃上海炒蛋没有?笨来说,他也没见到大老黑。   大老黑回不来了,我不开心了好长时间。如果大老黑在,这个晚上就不会发生这事情的。很多年后,我还是后悔,我为什么天亮的时候没去看看那块田里有没有人走的脚印呢?那黑影在田里无声无息地转来转去,应该留下点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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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37 | 显示全部楼层
凸七   时间就这样过着,我们完全已经农民化了,户口本已经迁到农村来了,每年的一丈五尺布票也没有了,到了冬季得挑点大米到转斗湾换棉花,棉花织成粗布,然后染成蓝黑蓝黑的,在农村出工穿还是挺好的。   很习惯了这种生活,出工吃饭吹牛睡觉,有心情或是有时间练练字,一年有几次是公社大队知识青年集中学习的机会,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其余的时候,我们就跟农民一样了,城里发生什么事情,文化大革命是不是还在向更深更阔的地方发展,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关心了。   周而复始,我们生活每天都一样。这一天,李放从大队回来,很兴奋地告诉我,六队新来了几个知识青年,其中有一个是凸七,是他中学同班同学,三阳路的。   总听到李放说凸七。上次喝醉酒的时候,李放就提醒我三阳路有一个凸七,说这个人非常狠。我当时正在酒话连天,一点也没把凸七放在眼里,说,怎么?比老子还要狠?什么凸七凸六的,老子听也没听说过。李放看我喝醉了酒,连声说,你狠,算你狠。妈的,怎么算我狠?我还是酒气连天,李放好像还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说实话,我心里颇不服气。尽管我从来不会没事提一把三八在外面乱砍人,但外面知道我的人确实是不少,我知道外面的人也不少,这凸七,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第二天,新下放在六队的国国来了。   国国瘦小小的,他家出身是资本家,也是一个外面玩的,好像我们下农村时候,他正在号子里关着,放出来后,就被送到了胡集。一共是六人。   他们走的路线与我们不同,是坐火车到襄樊,然后坐汽车到胡集。带队的是教我们数学的胡老师。   国国笑着告诉我,他们一到胡集就玩出去了。我笑着说国国,这快玩出去了呀?我在这里差不多混了两年算是白混的。   他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从武汉出发,凸七就好像别人欠他钱没还一样,一路上红着眼找岔想打架。   车上的人不多,破路破车一路颠簸,车上的人颠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凸七精力旺盛,到处张望,他前排一个人也趴着在睡,屁股翘得高高的,随着车的颠簸一翘一翘,屁股荷包鼓鼓的,一看就是个钱包,也跟着屁股一翘一翘的。   凸七看着这翘翘的屁股翘翘的钱包越看越有味,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干点活儿。他忍不住手痒,轻轻地探着抽着那钱包,屁股一颠,他就抽一下,屁股再一颠,他就再抽一下,这样几颠几抽,那钱包也就抽出来了。   车上没人注意到他,他兴致勃勃地洗完皮子,然后玩心大发,又想把这皮子放回屁股兜里。   还是按照原来的方针办。屁股一颠,他就把皮子送进去一点,屁股再一颠,又再送进去一点,这样几颠几送,皮子就完全送进兜里去了。凸七不动声色,一起下放的黑妹六妹也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欣赏着凸七的拿皮子表演。   车到胡集,他们要下车了,胡集是个中途站,不知怎么,售票员居然要查票。售票员推醒了那人。   也是巧,那家伙不知怎么没买票就跑上车来了。没说的,补票。这是一个乡下干部模样的人,他从屁股兜里掏出钱包拿钱补票。   钱包在,里面的钱却没有了。他奇怪地揉揉眼,刚睡醒,可能怕是眼看花了,他再看,钱还是没有了。他又奇怪地到处望望,凸七坐在他后面,他突然指着凸七,说凸七偷了他的钱。   车门是打开的,知识青年忙着搬行李,准备下车,坐在最后的国国尿急憋不住了,他第一个下车。   凸七跳起来大骂这个长得像干部的是婊子养的,骂他个婊子养的想找死,没钱揣个空钱包在这里混票,还问他信不信,搞烦了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   售票员拉着他叫他补票。售票员说,你坐前排,他坐后排,还有靠背挡着,他怎么能偷了你的钱?偷了钱,还会把钱包还给你屁股兜里?你是个死人?把钱包偷出来又把空钱包放进去,编故事也不是这样编的。   教数学的胡老师气歪了嘴,他是知道凸七底细的,他知道一定是凸七做的事,但他又不能说,只能是在一边歪着嘴生气。   这人是个干部模样,好像是出差的。他堵着车门,不让大家下车,让车开进了胡集区委。胡集区委的领导也是半信半疑,他们知道武汉下放的知识青年会拿皮子,但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隔着一排座位,把钱包拿了出来,又把空钱包放了进去,他是没事憋得慌?车上还有这多的人,干这活儿这长时间,就没一个人看见?区委领导相互摇摇头。   每逢赶集的时候区委领导就头疼,总是有人来报钱包被掏了,当初抓了一个周耀明,后来赶集的时候,他们总提醒注意一个独眼龙,但独眼龙周耀明出了那事后,就不再赶集了,集中的钱包还是不断被掏。   那人不饶不休,没办法,只好搜身。知识青年身上全被搜了,行李也打开检查了,除了每人身上带的最多不超过10块钱外,连车上凸七坐的地方周围也检查了多遍,那干部模样的人说的几十块钱一点影子也没有。   搜身完了,区委领导叫开车,完全没有这事儿,这简直是书上说的,神了。凸七慢慢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说,伙计,学熟点。售票员也还不断地指责那个没钱买车票坐车的人,说他冤枉知识青年。   数学胡老师歪着嘴灰头灰脸的,把他们带到我们大队一声不吭就回去了。胡老师最后走的时候,要凸七告诉他,那个皮子是怎样拿出来的又是怎样放回去的?   凸七刚从牢是里出来没有几天就下放了,刚到胡集一下又玩出去了,区里领导一下全认识了他,气得眼里冒火,他走过去把胡老师撞得一歪,就在这一撞的功夫,他手中扬起了一个皮子,说,想不想学?一路上,他老早就心痒痒的了,不是看老师的份上,他早就动手了。他把皮子丢给了老师,老师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钱呢?我问国国。   国国这几人是老江湖了,他们在车上一看见凸七的眼神就知道凸七想做什么,各自调整坐的姿势,好遮住别人可能的视线。   国国说,本来狗屁事也没有,谁知道那家伙没有买票。幸亏他要掏钱补票的时候车停了,知识青年也要下车了,他叫尿急,他走过凸七旁边的时候,那一扎钱就不动声色地接到了手上,然后,就放在厕所土旮旯缝里,车开走后,他就把钱拿出来了。国国笑着说,就是把车翻过来再操十次,也找不到一分钱的。他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凸七刚到区里就玩出去了。知识青年全知道凸七来了。   配乐故事流浪者   凸七找我来了,是和国国一起来的。   我对凸七这个名字笨来就有兴趣,怎么叫凸七呢?李放告诉我,一看凸七的鼻子,就会明白的。所以,我第一时间就看凸七的鼻子。   凸七的鼻子有点塌,但塌得不是那么厉害,如果不是别人叫他是凸七,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的鼻子。别人一叫他凸七,反而他的鼻子就引人注意了。但他脸上引人注意的根本不是那个鼻子,而是那双眼,三角的,比我的三角要大一些,那三角眼里有一股杀气,身上也有这种杀气。这种杀气,在其他人身上,我从来没感觉到。   一条米黄色的板子裤,一件圆领汗衫。短桩子头发,可能是刚从牢里放出来,头发还没有长起来。   他撕开一盒烟给我们抽,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住的地方,最后,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抽烟很厉害,一大口一大口地拔,一支烟很快就烧到烟屁股去了。   他来的时候,正是我们放工的时候,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我留他在这里吃饭,告诉他,盐煮白米饭他肯定没有吃过。他一点也不遮掩地说,是没吃过,但肯定比牢里吃的饭要吃好多了。他边说边掏钱,叫国国想办法买点菜回来。   国国刚来这里,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买东西,他就想要李放去买。天正阴着,开始飘起了小雨,李放磨磨蹭蹭的不想去。   国国笑了笑,说,这样,我们打一个赌,谁输了谁去。   国国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支然后倒插在桌子边缘,烧着的火柴稳稳地站住。国国说这是靶。然后他又拿出一根火柴平放着,说是箭。最后把火柴盒紧竖在火柴旁边,又说,这是弓。国国说,我这一箭射出去,就保证射倒那根火柴,射倒了,你就去,没射到,就该我去。   李放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连我也觉得国国是输定了,这么远,这小的火柴签,这倒不说,关键作为箭的那根火柴根本无法用力发射出去。   国国不动声色地调整着那支没羽箭,中指按着火柴盒,突然用力把火柴盒往下一翻,火柴盒击动那箭,箭就直冲出去,一声响亮,靶被击到了。   李放垂头丧气地接过钱想办法去买东西去了。我看着那钱,实在忍不住问凸七,那皮子是怎么拿出来的?   凸七笑着说,他笨来就没想要拿那个皮子的,但那皮子跟着屁股一翘一翘的,他越看越好玩,实在憋不住了,就把它拿了出来。看见那屁股继续还是一翘翘的,又忍不住把皮子放进去了。   凸七的手指又粗又短,根本没的拿皮子的先天条件,他说他哪是拿皮子,完全是抢皮子,搞Fou了就出手,百米冲刺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他。他说这话的时候拳头握起来方方正正,眼里又是凶光。Fou字念第四声,意思是说失手了。   晚上凸七没有回去,他看那本《汤姆沙耶历险记》津津有味,我说什么他也没听见。   书被凸七带走了,过了一天,他就还回来了,问我这里还有什么书。   我很喜欢凸七的到来,他来的时候兜里最起码带两包烟,而且绝对不是Pia烟,他大方得很,一来就把烟甩在桌上,任我们乱抽。   我妹妹说话很直,甚至可以说很豪爽,像个男的。她说,凸七,你怎么现在才下放?凸七回答也很直,说,我坐号子去了,才出来。我妹妹又说,那得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凸七连连点头,笑着说,是。是。   凸七抽着烟,问我,什么叫声色犬马之乐是不能满足灵魂需要的?我很奇怪地望着他,他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声色犬马之乐是不能满足灵魂需要的这句话就是《汤姆沙耶历险记》这本书里的。凸七说,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他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   那篇文章也是《汤姆沙耶历险记》中的一篇文章,确实是写得很好,我当时也差不多能背下来了。我就告诉他什么叫声色犬马之乐,为什么不能满足灵魂需要呢?我就只能背最高指示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挖空心思问他,是看这本书的感觉好还是打架拿皮子的感觉好?他说,屁,打架拿皮子有什么感觉好的?   凸七看书还是看得很细的,他又说到那个强盗死在山洞的那一节,临死前还用一片石笋接水喝,那水两三分钟才滴下来一滴,一天一夜下来才能接满一汤匙。   凸七把书翻到那一页,读给我听,满口的黄陂话。   他读到:自金字塔刚出现,这水就在滴;特洛伊城陷落时;罗马城刚建立时;基督被钉上十字架时;征服者威廉大帝创建英国时;航海家哥伦布出航时;莱克星屯大屠杀鲜为人知时;那水就一直在滴个不停。现在它还在滴,即使等一切随着历史成为烟消云散,而后被人遗忘,它还会滴淌下去。世间万物是不是都有目的,负有使命呢?这滴水五千年来默默地流淌不断,是不是专为这个可怜虫准备的呢?它是不是还有另外重要的目的,再流它个一万年呢?这没什么要紧的。在那个倒霉的混血儿用石头窝接那宝贵的水之前,已过去了若干年。   他边读边在想什么。我觉得很奇怪,这本书放在我这里已经翻得破破烂烂了,我们队里六个人全看过可能并不止一次,但没有任何一个人与我谈起过这本书,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出这样的精华的段落来,凸七找的段落,也正是我喜欢的段落。   文化大革命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凸七的话里也有不少毛主席语录,我说肯定是他在牢里无聊学会背了这些,或者说是牢里规定要背这些。他不服气地说他笨来就喜欢背毛主席语录,比方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是从天上掉下来吗?不是。再比如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椐,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因为两者的根椐是不同的。   我妹妹在旁边说,凸七,那你的外因是什么内因是什么?适当的温度你也不会变成鸡子。凸七笑得很开心,说,也只有你兄妹俩才敢这样说我。   除了毛主席语录外,我还挺会背增广贤言,文化大革命批判过的东西我全会背了,比方说,山高水远马瘦毛长之类的。凸七不服气,想了半天,说,什么匹夫有责?我笑死了,说,凸七,这些东西你就不要来跟我比划了,那叫天下有难,匹夫有责。凸七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最会说这些标标话。他把这样的话叫标标话,他也很喜欢,一有机会就说起这些标标话。   凸七没事就往我们队里跑,但我老是要出工,就叫他一个人在房里等我收工。他很奇怪地问,你是在赚工分?你真的想这样做一辈子?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要出工的。他奇怪地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我出工了,他就在房里翻书看,无聊的时候居然还学我一样练几笔字,有天,他居然帮我们把饭菜搞熟了。等到晚上,他就跟我们讲故事,其实,他也只会讲一个故事,就是印度电影《流浪者》。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语言天才就表现出来了,一部流浪者被他讲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该转弯的时候转弯,该抹角的时候抹角,形容词一串一串的,讲到一定的时候,他提醍我们,说电影这个时候音乐起来了。于是,他就唱着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使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最后那个奔向远方的方拖得荡气回肠。   电影的上下集他分得很清楚,上集完了的时候,他抽支烟提醒我们,上集完,下集开始了。他又从电影最开始的音乐中开始了下集。   这部流浪者,被他讲了三个多小时,电影中任何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再上自己的想像临场发挥音乐伴奏,我们全热泪盈眶了。   我问凸七,看过几遍这电影?他说,一遍也没看过,说是三阳路有一个人非常会讲故事,他不知用了多少包烟才听完才学会的。   妈的,一遍也没看过,我也是一遍也没看过,我真是不服气他讲得这样好,连音乐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响起。   我至今也没看过流浪者这电影,我就只听了一遍凸七的这个配乐故事流浪者,我就永远记住的拉兹、丽达、法官拉功拉特。也记住了法官那句话,强盗的儿子永远是强盗,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我还记得当少年拉兹饿得要倒下去的时候,那个强盗对拉兹说,你不会去偷?不会去抢?不会去杀人不会去放火?凸七念着这样的台词,慷慨激昂。   关于流浪者的故事,我永远没有凸七讲得好,这点凸七永远在我面前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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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阳路   凸七来不久,马上就碰上我们一样的情况,没有菜,也没有油。虽然他有钱,但他不像笨来那样离区里很近,买东西很方便。他也想抓鱼,不是像我把一条小水渠两头堵起来,再把水舀干。他是干脆跳到池塘里去抓。队里池塘水抽得浅了一些,队里有人下池塘抓鱼,他也跟着跳下去了。   混水摸鱼几个小时,天快黑了,连个泥鳅也没有摸到,凸七还是兴高采烈地爬上来,他稀里糊涂地出了一天的工,旺盛的精力还没有释放出来,跳到塘里哪怕没有鱼他也觉得反正是混水摸过鱼了。   天黑了,下塘摸鱼的人全上来了,很晚的时候,才发现队里少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瞎子。打着灯笼到处找到处叫,就是找不到这个瞎子。平时这瞎子哪怕是天黑得再厉害他也能摸回家的,可今天摸不回了,有人说,看见那瞎子也在塘里摸鱼。   第二天,队长集中全队的人准备再次下水摸瞎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下水,因为这不是摸鱼。凸七自告奋勇地下了水,又是蛙泳又是潜泳,摸鱼凸七不怎么样,摸瞎子他却是很行的,不一会儿,真的把一个瞎子摸起来了,瞎子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条鱼,鱼也翻白眼了。   他把瞎子拖上了岸,还拍拍瞎子的脸,说,我拉你上来,你晚上不要来拉我下去。   凸七这人有时爱装糊。糊字念第四声,常装一副憨厚无比傻呼呼的相。所以,他们队长很喜欢他,看见他摸起了瞎子,说今天放他一天假不出工了,工分照记。其实,不放假他们哪会出工?黑妹六妹兰妹成天在田头乱转,穿得像来参观农业学大寨一样。   凸七回去的时候,黑妹堵着门不要他进门,说要在门口点一堆火,要他跨过火进来,说这是驱鬼的。   凸七张大嘴大叫道,说他又不是鬼。黑妹偏说鬼就在他身上,因为他拖了一个水鬼上来。   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僵持着,一个要进,一个要点火。说要点火又没人找稻草来,就是在门口嘻嘻哈哈。黑妹看见我来了,才笑着把门让开,嘱咐凸七把身上洗干净一点。   我们坐在门口聊天,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也在门前玩,雄壮的大公鸡爬在母鸡身上很努力地工作着,凸七捡起一个泥块朝大公鸡丢过去,嘴里愤愤不平地说,你羡老子。这个羡字的意思就就是羡慕的意思。   黑妹格格地笑弯了腰,六妹也在房里笑。凸七不好意思地也笑了,对我说,不要理她们。   除了这样的时候,凸七总是一身的杀气,特别是在大队和公社开会的时候,他也看得出大队干部公社干部看他的眼光不同,他也故意打扮得与我们不同,那条米黄色的考板裤把他的屁股包得紧紧的,大口大口地拔着烟,仇视地看着那些眼光异样的人。   到公社小商店,他买了一条烟,联合牌,撕开条封,一人甩一包给我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气的人。知识青年好像全知道他这个人,各种不同的眼光打量着他,奇怪的是,我以前不知道他。   凸七性格暴燥,特别是他大口大口拔着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心里烦得很,把黑妹六妹都搞了。黑妹六妹全是三阳路的,这两个女的都是大有来历的。   我现在是知道把黑妹六妹都搞了是什么意思了,难怪黑妹不让他进房,难怪要他把身上洗干净些。但他为什么看见公鸡在母鸡身上还不服气呢?   过不了几天,凸七说想回去。他说,他从牢里一放出来就被送到了农村,他不走的话,那些居委会的婆婆妈妈成天在他家数落他的妈妈,他现在想回家看看去。   过了十几天,凸七就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到我这里来,见了我的面,格外的不同,他说,他笨来不想回来的。我说,不想回来还能到哪里去呢?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使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我也学他唱这首歌,但那个方字拖着没有他那样好听。凸七张开大嘴笑着。   回来后的凸七,跟以前不太相同的,也不那样暴燥了,看人的眼光也不是那样仇视了,身上的杀气也少了很多,只是那三角眼里的一种光,永远改变不了。   我绝对相信,凸七绝对是一个玩得很开的人,绝对是一个不要命的人。笨来,皮皮,还有那个说过见了体训队一个就用锹拍一个的熊熊见了凸七就规规矩矩。   凸七说,他本来是不想回来了的,但想到我在这里,他还是回来了,而且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问我知道不知道原因?我说,我知道,因为你是瞎子,是我把你拖起来的。   凸七又大笑,指着我说你又在说标标话了。他说,只因为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就是,因为别人对我好,所以我就一定要对别人好。凸七记得很清楚,我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在武汉的这十几天,凸七把我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住的那地方就有我的同学,他一回去打听我,别人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了,当然,是小学的情况,我以前在小学是调皮得出名的。   回去一趟的凸七,心情平静多了。他说,那次在车上拿皮子,本来他是不想拿的,明明知道搞Fou了他就别想在这里呆了,但他就是想拿,手痒痒的,在牢里坐了九个月,一出来就送到农村,他那时连人也想杀。   他告诉我,他是为什么坐牢的。   凸七是三阳路的。   一条京汉铁路从汉口中心通过,把汉口分为铁路里铁路外。铁路外最有名的就是三阳路。   三阳路分前三阳路后三阳路,前三阳路与后三阳的划分就是从汉口中心穿过的那条京汉铁路,江湖人通常说三阳路真正所指是后三阳路。后三阳路范围上起球场路,下至解放公园路,主要是下陈家湖这一块地方。   下陈家湖,听这个名也就清楚了,那里以前是一片烂湖塘,解放前一些无户籍人的人,差不多全是黄陂汉阳孝感一些人没有一点文化的人聚集在这里。这些人多是当搬运工或是做小买卖,开口就是黄陂孝感口音,武汉人鄙视称他们为铁路外的。   三阳路的概念已经远远超过了地名的范围。三阳路不仅在武汉市极有名,在整个湖北省也极有名,不管是谁,翘着下巴说一声,我是三阳路的,就没人敢对你另眼相看。很多与三阳路不沾边的人,总要找一些理由与三阳路沾沾边,在外自称是三阳路的人。   三阳路的大拐子人称白麻子。   白麻子其实不是麻子,脸上也就几粒白白的小窝,感觉到好像是用刚炒熟的黄豆烫出来的。三阳路后来在全市全省有名,就是因为三阳路的白麻子及腊腊、三哈巴、毛秋、国学、凸七等。   翻过铁路是公安街。公安街跟下陈家湖一样也是棚区。   公安街以前比三阳路有名,公安街有驼子祥顺,有瞎六,有逼毛,有灵头。公安街与三阳路不同,以前是江湖人集中的地方,玩打的,卖艺的,拐蒙偷骗的,全在这里。解放前后江湖上有名的金燕子与李铁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瞎六是金燕子的儿子。听说,金燕子临死前,吐了最后一口浓痰,叫四陆吞下去,说他一生的功夫全在这口痰里。   公安街一边是华清街一边的是车站路,车站路有名的江湖人物是舞阳、黄毛。江湖人称黄毛为神偷黄毛。据说他拿皮子从来没有失过手。   说不完的三阳路   三阳路的名声是用刀砍出来的,命换出来的。这用刀用命的人主要就是国学、毛秋、三哈巴、凸七等。   60年代初,汉口新修了一条解放大道,解放大道两旁建了一些简易的大楼,把下陈家湖一些棚区挡了起来。下陈家湖前面那栋大楼叫盛昌大楼。   盛昌大楼有个成成。成成是64年下放在云南威震云南的知青,在三阳路他也是个不要命的角色,常常拿刀向别人丢去,但他提起凸七就摇头,说凸七这人迟早会出大事。成成说那次凸七抢手麦,一闷棍就朝别人闷去,抢表就抢表,那大一闷棒朝把别人往死里闷。从那次后,成成不敢跟凸七在一起了。   成成不像凸七他们提着脑袋在外面玩,成成说得对,凸七他们迟早会出大事的。   事情很快就出了,起因却是白麻子的妹妹。   白麻子的妹妹江湖人称白菊花。这天,球场路的哥们对白菊花出言不逊不恭不敬。   三阳路过去就是球场路,球场路的拐子是赫赫有名的母地雷。球场路对三阳路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球场路也是铁路外的,球场路的哥哥们在外面翘着下巴说我是球场路的也没人照刷。   三哈巴、国学提刀上了球场路。   三哈巴又叫黑皮,长得黑,瘦,嘴巴厚厚的翻起,他家很穷,妈妈是拉板车的,为了供他们读书,他妈妈经常卖血。老师常说,你不好好读书真是对不起你妈妈。他听老师这样说总是翻着厚嘴不吭声,而后来的三哈巴在三阳路,却最凶残。   出事的那天,凸七不在,等他知道消息提着刀赶到球场路的时候,战事已经完结了。一共三刀,三哈巴劈面一刀国学兜头一刀三哈巴再穿心一刀,从前胸捅到后背。国学与三哈巴他们还没走,还在球场路转,凸七与他们汇合在一起扫荡球场路见人就砍。他们打架的原则是一次打完,一次砍得对方胆寒,砍得对方根本没有哪个胆敢再来找他们。   球场路那人当场砍死了,国学、三哈巴、凸七开始跑反,他们这些人,平时无事全纠合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拿皮子一起打架一起跑反。   凸七的手指粗短,根本不像拿皮子的手指倒像练过铁沙功的。三阳路的人,成天准备跑反,谁不会拿皮子?就算白麻子跑反的时候也不可能带个专拿皮子的。凸七也拿皮子,他拿皮子不叫拿叫抢,别人只要察觉了,他就一拳把人打翻在地,抢了皮子就走。   国学、三哈巴先后抓到了,凸七是最后抓住的,是在襄樊抓住的。   凸七坚决不承认他就是凸七,被戴上手铐上了列车送回武汉。车是慢车,但再慢的车也会到武汉的。在临近黎明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搞开了车门,戴着手铐跳下了火车。押送人员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路基上打着滚,没有跟着跳下去。   凸七运气很好,掉下车来也就是多打了几个滚,没受什么了不起的伤。天亮的时候,他走到一个村庄,手铐是铐在前面的,那铐子幸亏是土铐子,村里有棵大树,大树上有根大铁钉,他用铁钉把铐子打开了,又开始了跑反,直到最后抓住,别人再没给他跳火车开铐子的机会了。   凸七丢进了球场街50号公安局拘留所。一进50号,号霸叫他睡马桶旁边去,凸七眼一翻,出手一拳把号霸放倒,告诉那家伙,说,我叫凸七,你出去后再来找老子,现在你跟老子规矩点。   球场路的那场人命架,是与凸七无关的,他提着刀去的时候,人已经砍死了,但他还是关了9个月,最后送到大君山。   大君山是少年劳教所,大君山的管教循循善诱使凸七很受感动,出来后,他真的想改邪归正了。但一出来,所有的人全用那种怪怪的眼光看着他,居委会成天在家逼他妈妈,搞得他家里没有一天的安宁,他就只好一出牢就下放了。他说,他那时真想杀人。   就这样一场架,国学判了20年有期徒刑,三哈巴枪毙了。凸七唉气,20年,好长啊。   凸七从大君山放回来后,公审大会才开。开完公审大会后,三哈巴就要游街示众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了。   凸七爬在交警岗亭上面,这是游行示众车辆必经的地方,几年前,他们是在这里认识的。   车辆经过这里,三哈巴果然远远地盯着这地方。凸七看得很清楚,三哈巴还是那样黑还是那样瘦嘴唇还是那样厚那样翻。他望着凸七,想笑,两行泪却流了下来,翻起的厚嘴唇挡住了泪,他伸出舌头舔了进去。后来听牢里人说,他从进牢到刑场,没有流一滴泪的,见了凸七却流下泪来。凸七望着三哈巴也流了两行泪。一年后,凸七又在这里流泪送走了毛秋。   三哈巴走了,毛秋不久也要走了,国学判了20年重刑。凸七失神地回到家里。   凸七想过,算了,不要在外面玩了,这样玩下去,总有一天不是他砍死别人,就是别人砍死他。只是他是不想在外面玩,外面的人不允许他不在外面玩,他只要忍一口气,就得永远忍下去。而这时候,毛秋又出事了。   三阳路,跟凸七关系最铁的是毛秋,毛秋人长得极英俊。毛秋还有一个外号,叫123。那是凸七国学三哈巴跟他打赌,说,毛秋,都说你的皮子拿得最好,现在过来的那人,身上有个皮子,我们数123,你能把皮子拿出来,就算你的皮子拿得最好。   那是个下雨天,毛秋打把伞面对面地朝那人走过,也就是擦身而过的功夫,也就是123的功夫,从看皮子在哪里到拿把皮子拿出来,他得手了。   自此后,大家一致公认三阳路毛秋的皮子拿得最好,不让车站路的神偷黄毛公安街的瞎六。   凸七没跟毛秋学到这功夫,在后来数次跑反中,他的落网总是害在他手指上,他的手指实在不是拿皮子的手指。   毛秋在凸七坐牢的时候,独自手提单刀窝心一刀把人捅死,又在外面跑反。抓他的时候天刚亮,是在黄浦路,他刚从朋友家出来,公安局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了。凸七说,是一个女的害了他。   凸七明白,毛秋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三哈巴枪毙的时候,我在农村,布告没有贴到农村来,听凸七说,我才知道黑皮三哈巴死了。   这时候的凸大已经判刑了,在沙洋农场。凸二64年就下放到了云南。居委会成天在逼他妈妈把凸七送到农村去。凸七红着眼,想杀人。   凸七不想看见妈妈每天被人逼得垂着头。第二天,凸七到学校说要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时候,老三届早已经下放了,剩下几个差不多全是凸七这样的。   凸七与我们不同,我们也打架,也砍人,也被人砍,但那是组织对组织的事情,凡是两派组织发生武斗,没有说不死人的,人死了就死了,了不起自己开一个追悼会,自己追认那些死去的人为烈士,公安局派出所从来不管我们的,我们根本不用跑反,也不用拿皮子。   我说,凸七,算了,不要在外面玩了,这样玩下去,总有一天不是别人砍死你,就是你砍死别人。   凸七说,他是不想在外面玩,但外面的人不允许他不在外面玩,你只要忍一口气,就有人骑在你头上掐死你。   我没说什么,凸七也说得对,独眼龙周耀明出事后,笨来、皮皮,甚至那个傻大个晋勇也敢在周耀明面前卡马吃车的。   凸七第一次动刀子,是敲开别人家门迎面捅了那人一刀转身就跑。跑了几天不敢落屋,叫人悄悄打听那人被他捅死没有。别人告诉他,那人活得好好的,那刀是小水果刀,就是让他用力捅,也捅不了多深的。   见过血的凸七不再用小水果刀了,成天袖里揣着把三八刺刀,而这时候,凸七的哥哥凸大早就出道了。凸大出道就一直在汉口车站路,跟神偷黄毛在一起,拿皮子的手艺日趋炉火纯青。   凸七跟我讲了一件这样的事。   凸大自小闯江湖,很少归家。这次从上海回来,给他母亲带了两条的确良裤子。   1968年,的确良刚出来,也只上海才有,又薄又不起皱,8块钱一条。凸大妈妈是单位食堂的,成天在熊熊大煤炉面前下面太辛苦,孝心所动,他带两条裤子给妈妈。   刚下船,撞上了上海路的肥肥。   上海路的肥肥长得三大五粗,他抓过凸大的包打开就看到了两条的确良的裤子。他拿一条说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一条丢还给凸大。   强盗遇到打劫的。凸大不远千里从上海带来的的确良裤子被肥肥硬生生地夺去一条,忍气吞声说,这是给他老娘带的请他手下留情。肥肥脸一翻,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凸大打得一歪,脸上留下深深五条痕迹。肥肥说,跟你说一声,是给你面子,你还不快滚。   凸大虽然出道江湖早,但他是跟神偷在一起,拿皮子算得上一等一,却没有像凸七一出道就动刀子,为了保住剩下的一条裤子,他只有再忍气吞声滚回去了。   凸七哥哥滚回去了,在家里发呆生闷气,凸七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一五一十说了肥肥给他了一巴掌,叫他滚回来了。   凸七是个大孝子,听见在大灶面前汗如水流的妈妈的的确凉被人翻去了,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他找人带话给肥肥,要他早上把裤子送回来,如果送不到,下午三点,他上肥肥家。   肥肥是何等人物?他会把的确良送回来?   没人不知道肥肥。肥肥是上海路的一霸,长得三大五粗,他最喜欢是抓着别人的领口把别人晃来晃去晃晕后丢在地下,他听都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凸七这号人。   下午三点整。   上海路以前是英租界,洋房多。凸七带了9人到了上海路肥肥家。尽管肥肥没听说过有凸七这号人,也没把凸七放在眼里,别说肥肥不知道江湖上有凸七这号人物,就是三阳路的哥哥们也不知凸七是什么时候出道的。但有备无患,他早准备好了,只是肥肥根本没有想到凸七真的敢提刀冲进家里来。肥肥人虽然很多,却没有像凸七这样不要命的。凸七冲上去就砍,砍倒肥肥后,就迅速离开。离开的时候,上面的砖头打中了他们一个人的肩膀,肩膀打脱节了。   凸七红了眼,叫别人先走,他独自提着三八刺刀到二医院,上海路离二医院很近。   与凸七猜想的一样,一会,一群人抬着肥肥往医院跑来了,凸七红着眼提刀拦住,所有的人全呆住了,没人想得到他在肥肥家砍了肥肥后,又在二医院门口提着刀等候。   凸七冲过去,再一阵乱刀,再次把肥肥砍翻在地,最后一刀把肥肥大腿捅穿刀插进泥里。他叫肥肥就用这把刀来找他,然后扬长而去。   这场架打大了,肥肥是上海路这一带的一霸,与车站路的舞阳是割头换颈的朋友。   过了公安街,就是车站路,公安街与车站路外面玩的很难清楚地区分开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公安街的驼子祥顺是武汉市叫得响的人物,不让于白麻子,而车站路的舞阳又是一个这样的人物。与舞阳一起的还有另一个有名的人物,神偷黄毛。更不说海寿街的小脑壳大华菜场的小毛弟。就这几个出一声,武汉就可以山摇地动。   舞阳出面了,他不是找凸七,是找白麻子,说欺人九九不能十足,凸七太过分,歪江湖正道理,光棍犯法自犯自杀。舞阳说看白麻子的面上,叫凸七出面陪一个礼算了。   白麻子不想与舞阳翻脸,他又知道凸七这人是不可能陪礼的,他笑着对舞阳说他的面上只有白麻子。晚上,在滨江公园,凸七、国学、三哈巴、毛秋、腊腊,对白麻子说,这事你为难就不要管,我们是管不了那些了,要砍就不管他舞阳还是六阳。   谁都清楚,这场架是一场惊天大架,如果白麻子叫凸七出面陪一个礼的话,白麻子也不要在外面玩了。白麻子不能这样做,他也不会这样做,他虽然威震全省,但主要还是像凸七这样小的一排砍出来的天下,他也是靠这些人撑起来的,今晚小的一排包括他的弟弟国学在跟他摊牌了,他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他告诉舞阳,这件事他接下来。   肥肥缝了200多针,最后蔫了,舞阳权衡再三也只好不了了之,这一群一手提刀一手提脑袋的人,连白麻子也没办法。   租界的人哪会是铁路外的对手?此役,凸七名声大震,肥肥最后消失在江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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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3:55 | 显示全部楼层
  革命家庭   祝小燕不喜欢凸七,她不喜欢人的样子更像一个煤店开票的了。   凸七来不久,在我们队里碰上了祝小燕,他望着祝小燕,问,你姓祝?是不是住在海寿街?   祝小燕说,是的。凸七又问,你是小脑壳的妹妹?祝小燕脸一下苍白,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一看那样子,就知道肯定是的了。   祝小燕这人心太深了,我们相处一年多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小脑壳的妹妹,廖汉君、牛扁、财喜这么熟悉她的人,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回武汉几次,我们从来没到祝小燕家去过,只是在路上碰见祝小燕与她妈妈在一起,她妈妈长得跟她一样,也是一付极精明的小巧的样子。祝小燕从不谈她家里情况的,原来她是小脑壳的妹妹,我很诧异地望着她。   小脑壳,是武汉一夜之间出名的人物。他的脑壳比一般人要小一些,别人就叫他是小脑壳。   上海路的肥肥消失在江湖后,靠上海路大华菜场的小毛弟就起来了。小毛弟以前在杂技团做过,人长得小巧,灵活,敢打敢杀,他不知道怎么跟车站路的舞阳结下了烟子,大华菜场这一排人扎得很紧,他一点也不把舞阳放在眼里,更不要说跟舞阳一起的小脑壳了。小毛弟卡马吃车目中无人,一而再再而三,小脑壳一怒之下,揣一个手榴弹到大华菜场去找小毛弟,他知道自己没有杂技团出身的小毛弟灵活,他说,很简单,他把小毛弟一抱,拉响手榴弹,同归于尽。   这也是68年的夏天,也是乘凉的时候,就像小猴子拿手榴弹炸小舟舟一样,只是小脑壳没有拿枪,不能像小猴子先开了一枪打中小毛弟再丢手榴弹。玩杂技的小毛弟远比小舟舟灵活得多,小脑壳哪抱得了他?同归于尽是不可能了,小脑壳拉了手榴弹丢过去,小毛弟就地十八滚安然无恙,手榴弹把乘凉的人炸伤了几个,小脑壳自己也炸伤了。   小脑壳出名的时候就是他坐牢的时候,他被判刑八年。大家都想不到小脑壳也是提着脑袋在外面玩的人,平时,他总给人一个很老实的印象,连烟也不会抽。   凸七一眼看出祝小燕是小脑壳的妹妹,是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祝小燕只能在心里生闷气,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要我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回武汉十几天,也知道了凸七一些情况,我更奇怪为什么以前不知道这样一个人。   凸七姓郎,叫郎起,鼻子有点平,是个塌鼻子。他在家排行老七,江湖人称凸七。   凸七的鼻子塌得是有传统的,首先他爸爸就是个塌鼻子,塌得差不多只看见两个黑乎乎的鼻孔了,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两个黑窟窿中冒出来的,有一种嗡嗡的回声。他长得黑,瘦小,江湖人称凸老。   最开始的时候,别人不叫他凸老而叫他塌老。凸老什么不在乎,却偏在乎他这个鼻子,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个塌字,他一定会一拳把那人的鼻子打塌。就这样,别人就叫他凸老了。   凸老并不是江湖人士却是个传奇人物,他当年是跟李先念、王任重、张体学一起打游击的,端起机枪来就不要命。他喜欢喝酒,不喝酒时的脾气就很大,喝了酒后脾气就更大了,拍桌打椅自称老子天下第一上骂天王老子下骂五殿阎王。那次不知道是不是他喝多了酒,一枪把县公安局局长给崩了。当然,这肯定是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处分肯定是要受的,上级党组织要他先写份检讨。但他脾气太大,再加上不会写字,他把衣服一脱枪一丢,说,老子不干了。说不干就不干,他除了会打仗之外只会出苦力做粗活,这样,他就真的到了港务局去当了个搬运工。   到了60年饿死人的时候,他也怕熬不下去了,他想起当年打游击时候的李先念、王任重现在都是大官了。于是,他去拦李先念王任重的车,王任重晚上就悄悄派人给他送家来一袋面粉,以后又送了几次。   凸老会打仗会出苦力还会生儿子,他一气生了8个儿子,这8个儿子像极了他,个个都是塌鼻子。他给这8个儿子分别取名为:郎高、郎挺、郎突、郎耸、郎山、朗峰、郎起、郎好。   这8个儿子,依次被江湖人称凸大、凸二、凸三、凸四、凸五、凸六、凸七、凸八。后来他们又被人称为郎家八虎。   凸七家是革命家庭,人人坐过牢,凸大放出来后凸七进去,凸七出来凸四进去,反正牢里从来没让郎家八虎空过。   凸老鼻子肯定不是炮弹炸塌的,但肯定干过革命,在那个要饿死人的几年,也确实有人在一个晚上送过大米面粉到他家来。   回武汉的时候,我没见到凸大,别人说,凸大正在坐牢,在沙洋。   沙洋是湖北省一个有名的地方,那里有个劳改农场,判了刑的人一般是送到沙洋农场。凸大坐牢的原因也是因为拿皮子,凸大成年流窜在外,差不多完全以拿皮子为职业了,说起拿皮子,外面玩的人对凸大是一脸的佩服,而后来凸大跟我说,拿皮子是神偷黄毛拿得最好。   在8兄弟中,凸二的鼻子塌得最像凸老,简直只看到两个窟窿。他也是64年下放在云南的老知青。   凸八那时还小,还看不出以后怎样,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也大了起来,也毫无例外地进了号子。自凸老以下,郎家的男性全坐过牢,所以,我们常开玩笑说凸七家庭是革命家庭。很多年之后,他们这8兄弟一段时间成了武汉有名的郎家8虎。那是后话。   归队   很奇怪,凸七与我有一种默契,特别是在外面,他说上句,我就知道他想要我说什么样的下句,他眼睛一转,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默契我们差不多保持了一生。   胡集区只有一个大商店,计划物资全由那个商店供应。不赶集的时候,这个商店的人就很少,今天更少了,空空荡荡的,只有十几个人。凸七正朝着一个农村妇女走去,他离那女的只有五六步远,那女的边看柜台的东西边挪着脚,我在那女后面,紧走几步,与那女的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撞了她一下,凸七这时也正好走在那女的面前,那女的就一下撞在凸七身上。我走过去了。凸七一会过来对我说,你撞得太轻了一点。   我说,妈的,我怎么知道要撞多重?撞重了不是倒在地上了吗?凸七又张大嘴指着我大笑。过一会,凸七问我,你以前也玩过这?   我骂他,骂他冤枉好人,我以前是小偷小摸过,但我从来没有在别人荷包里摸东摸西。凸七说,他不相信,没有玩过这,怎么知道从后面撞一下呢?我说,我自从听过配乐故事流浪者后就知道了。凸七还是连连表示不相信,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听了故事就知道怎么做的人。他说可惜,要是我撞得再重一点就好了,那女的钱包在老插里面,差一点就拿出来了。老插,是裤子荷包。   出了商店,凸七又打量着这商店,他轻轻地对说讲,要不了几天,我们就有1000多块钱了。   我马上说,我知道,是那10块上海手表。商店里有10块上海手表,凸七在伏在那个柜台看了一会,我看到了。   他奇怪地望着我,一脸的惊讶,却什么话也没说。我说,凸七,这10块表不能像上次抢表一闷棒不知死活把别人DD抢了就跑,这是个大案,得盘算好一点才行,有把握就动手,没把握就不要动手,胡集区里就只这么大,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在这里,要动手,也得过段时间悄悄地来。   他没说什么,从远处打量这商店。   70年,一个区商店有10块手表,这10块手表一夜之间被盗,这不是惊天大案是什么?   我说,凸七,这不比你上次抢表,上次你一闷棒打翻别人,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凸七又大叫起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是成成告诉我的,那次凸七打别人的闷棍,成成是跟他在一起的。   成成是64年下放在云南的知青,在三阳路也是个不要命的角色,常常拿刀向别人飞去,但他提起凸七就摇头,说凸七这人迟早会出大事。   我还告诉他,成成说,连他都不敢跟你在一起了,抢表就抢表,那大一闷棒朝把别人往死里打,你真不要命了?凸七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他那时只想到抢表,一棒子就呼过去了,哪想过这一棒子打得有多重?   我说,幸亏那人的运气很好,算是没有被打死,你的运气也很好,算是没有打死人,要不然……我也学成成摇摇头。   我不相信凸七的话,说,就算你没想过有多重,但有次你把别人DD在地上,你还抽出三八刺刀,一刀把别人大腿捅一个对穿,刀尖还插在地里,这是故意的吧?   凸七咧着嘴笑,说,他们打同样的架是绝不能打第二次的,如果别人第二次还敢来找你,你就算是玩不出去了。   我说,凸七,想好一点,那10块表,有把握就动手,没把握就不要动手,胡集区里就只这么大,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在这里,要动手,也得过段时间悄悄地来。   我们这段时间常在区里,凸七笨来皮皮他们裹在一起,成天拿皮子,我没事就坐在金大妈茶馆里,金大妈长得像一座山,也是武汉人,好像是五几年就被遣送到胡集,她就在胡集开了一个茶馆,我们在区里没事就会在金大妈茶馆坐坐。   吃饭的时候,凸七就到处找我,或是放一些钱在我身上,叫我自己用,他知道我不想跟笨来他们在一起,他知道我对笨来没有好脸色。   笨来这人,凸七说他是靠他的手指吃饭,笨来的手指长得又细又长,拿起皮子来独天独厚。笨来说凸七拿皮子不是拿皮子,完全是抢皮子,凸七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抢皮子,但还是承认笨来拿皮子完全是一个天才。   笨来这人,我一点也瞧不起他,他掐得住的死掐,掐不住的他就老实得像个鳖,这种人,天生是一个玩不出去受气的命。   他最喜欢掐的是矮子。那天,矮子正在餐馆请我吃饭,他洋洋得意地走进来,对着矮子说,矮子,我还没吃饭。   我抬头看看笨来,他的眼里就是那种卡马吃车的样子。我什么话也没说,把筷子放下,望着他。他看我的样子不对,不知胡说了些什么圆场的话就走了。   我说,矮子,去把笨来拍了。   矮子死命地拉着我,说算了,说笨来是这样的人,他的队与笨来的队是隔壁,每天要见面,以后很难相处的。   我说,矮子,这样的话,就不要怪我,这是你的事,你这次算了还会有下次的。我嘴上虽然是这样在说,心里在想这其实不是矮子的事,分明是我的事,笨来掐着矮子玩,就是做给我看的。   我丢下矮子,走上街,国国到处在找我,这么快他就听说我想拍笨来了。他说,妈的,把他拍掉,老子早就想拍他了。我说,国国,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插手。我知道笨来这人,别看他长得比我高大,但怕死得要命。   我正在找着笨来,凸七从那边挽着一个人走过来,眼神有点不对,他叫我跟他走。   这人我认识,也是最后一批老三届下来的,他一来就在胡集区乱吹,他说如果他不下放的话,肯定是一甩手。他边说就边把手甩出来,一甩手的意思就是判刑五年。   我们一左一右,挟着这人向远处走去,一甩手觉得有些不对了,神色有些慌乱,他连连叫凸七哥。   隔着一个人,我就感觉到凸七身上的那种杀气,前面就是一条水渠,我知道要动手了,稍稍地离一甩手远半步。   凸七的拳头握起来是方的,他出手一拳打在一甩手脸上,一甩手往我这边一歪,我退后那半步正好,我一拳头又把一甩手送到凸七那边,凸七又一拳头直接把一甩手打在水渠里去了。他在水渠里连滚带爬,不断地叫着凸七哥凸七哥。   我们拍拍手,回头走去。一甩手水淋淋地追着我们,还想说些什么,我们没有理睬,我知道,剩下的事是笨来的事了,他专会踩这些被人打下去的人。   凸七笑着问我,消气没有?他说笨来刚才跟他说了,笨来说他是跟矮子开玩笑的,一点没有对我的意思,要我不要放在心上。凸七说,他知道我有气,就找一个人来让我出气。   我笑着骂凸七,你要出手就出手,关我个屁事,扯上我做什么?我知道你早就看不惯一甩手,早就想出手的,我帮你,你还落个便宜,说是帮我出气。   就这三拳头,把一甩手打得无踪无影了,再也没听到一甩手在区里聒噪了。我说,凸七,就你这两拳头,算是把一甩手打趴下了,从此后,笨来他们要掐死他玩。   太阳偏西了。我说,凸七,我想回队去了,我不想成天在区上玩。   凸七靠得我很近,边走边在玩我衣服上面的扣子,动作很轻巧很熟练,他说,你又要回去出工?   我说,是的,我要回去出工了,我不想这样玩下去。我知道凸七想动手那10块手表,我也知道他动手只会找我,我还知道这事风险极大,但我更知道哪怕凸七抓住了,也不会把我水出来,所以,我要帮他,就必须先离开这里。这些话我连凸七也不明说,我很想凸七能放弃这个计划。   他还在动我衣服上的扣子。我又问,拿皮子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要在开水里面拈一块小肥皂出来?他说,屁,那是别人编故事,拿皮子第一就是要胆子大。他说他第一次拿皮子的时候,是抓着别人的钱包抢了就跑,就像他第一次动刀子,捅别人一刀后就死命往家里跑,第二天还不敢出门,要别人先去打听那人死了没有。   凸七不经意地问我,你想不想学?但我知道他绝不是不经意问的。我说,我不想,绝对不想。   凸七不吭声,隔了一会他才说,你家条件好,我家太穷了,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我说我家条件也不好,省委又没人给我家送米送面,我爸爸也不敢去拦王任重的小车。我问凸七,是不是有这回事?凸七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凸七坚决不用我的钱,他说,我的钱是血汗钱,我妈妈隔一个月给我寄10块钱来零用,但我差不多全给我妹妹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要吃饭的时候,他身上也没钱了,我正在掏钱,他把我推开,让我坐在桌子那边去。   我坐在那边,看着他。柜头上一个人翘着屁股在买票,凸七走过去,也伏在柜头上说要买票,过一会,他回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一看样子,就知道那个老屁的皮子没有拿出来。   笨来笑笑,走过去又走回来,手上就拿着那个皮子。凸七说,笨来拿皮子真是个天才。   凸七还是望着那个商店,不吭声。   我要走了,太阳快下山了,我真的要回去出工了。我说,凸七,你想好了要人帮忙就来找我,但是千万不要跟其它人一起做这件事,那些人在区里名声太臭,这大的事情一出肯定会找上他们,他们嘛,把不把你水出来,真是有些靠不住。   夕阳很红,很大,很圆,就我俩在田边说话,笨来他们在那边喊凸七,凸七烟头一丢,说,走,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们俩说说笑笑地走在田野中,我们说好了,回去想办法搞点油,我们连夜炸糍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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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到处都是挖墙脚的   我们在路上摸到别人家的厨房,偷了一罐油,回家把新米煮熟捣烂,炸糍巴吃,凸七的工作是负责捣糍巴,他捣得热火朝天。   凸七队里只有他与国国兄妹了,黑妹下农村后总是呕吐,说是得了胸膜炎。那赤脚医生常是冷笑,说怕得的不是胸膜炎。廖汉君悄悄地告诉我,说毛妹怀毛毛了,是赤脚医生说的。   凸七在队里很无聊,没事就拿泥块砸公鸡。收工后,我总是赶到凸七队里,跟他吹牛聊天背毛主席语录,但不管多晚,我还是要赶回队里,清晨六点钟,我就要出早工。那天深夜,真正是瓢泼大雨伸手不见五指,我依然坚持要回队,凸七怎么留也留不住我,他摇着头说,他明天也出早工。凸七队离我们只有六里,看不见小路,我完全靠着这段时间每天走熟了这些田埂,穿过村庄穿过坟堆,一步步摸回队里,睡一会,明天起来出早工。   我与廖汉君算是走到尽头了,虽然两人没有公开地说明什么,但我知道她也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分手了。   导致我们分手的原因可能还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次不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打她的主意,而是荆襄磷矿的一个青工。   荆襄磷矿有很多武汉青年工人,都是那几年没有考上高中而安排在这里工作的。磷矿像其它矿一样,男的多,女的少,这些武汉青工上井无聊的时候,就到处窜,专找下放的女知识青年。   转斗湾下一个码头是杨湾,荆襄磷矿主要的矿区和总部就在那里,白云山的大裕口只是一个小的矿区。廖汉君那次从武汉回来,没有转斗湾下船,而到了杨湾,她与那个矿工可能就是那次一见钟情的。   这事我很快知道了,其实一点所谓也没有,我本来与廖汉君的关系是名存实亡了。凸七问过我几次,我总叫凸七不要多嘴,我说我很口服心服的,那家伙比我长得高大长得美丽,更重要的是比我要有钱,他一个月工资有30多块。凸七用手指着我大笑着说,不管,不管。   我们还在一个队里,廖汉君玩她的杨湾我玩我的胡集,大家相安无事,但问题是她不该那么晚把矿工带到我们队里来,她说是太晚,叫矿工在我们队住一晚上。   真的是很晚了,我想他俩不知坐在哪个高高的谷堆旁边看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李放他们全气鼓鼓地望着我,我与凸七正坐在堂屋里比赛大背毛主席语录。   我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我说,老婆呀,你真是敢想敢说敢做呀,别人扛一把镢头来挖了我的墙脚,你居然还敢想敢说敢要我同意矿工跟我睡在一个床上。睡在一个床上是头并头还是脚对脚?是他防我半夜拿镰刀割他的颈子还是我怕他半夜又给我一镢头?   我说,还是跟你睡一起得了,反正现在也应该轮到他了。   这矿工脸皮比矿层还厚,挖也挖不穿,这样说他他也不知道脸红。他掏出一包新华的烟,递给凸七和我。   整支的新华烟,2毛5一包,多好的烟哪。想接过来,又觉得太掉底子了,不想接呢,这烟是真的好,抽完之后,还可以留一个好烟屁股头。   下农村一段时间后,烟就成问题了。烟瘾来的时候,就在地上捡烟屁股头。   捡几个烟屁股头,撕开摊在纸上,小心卷起来,一头粗一头细,我们叫这种自卷烟为喇叭筒。卷这种喇叭筒是凸七的拿手,他卷喇叭筒的功夫是在牢里练出来的。   凸七还知道卷喇叭筒最好的纸是袖珍版毛主席语录,这纸很薄,比卷烟纸还要好,长短宽窄正合适,抽起来没有纸味。   我说,塌鼻子三,你不仅是流氓而且还是反革命,你迟早还是要进号子的。   袖珍版的毛主席语录只有我才有一本。又想抽烟,又想不当反革命,我每撕一张卷烟就逼凸七把这张毛主席语录背下来。当然,我以身作则,要求别人做的自己先做到。其实,那本毛主席语录早几年我差不多全会背了,现在正好温故而知新。背毛主席语录的实际好处凸七比我得到的多得多,后来他又坐牢的时候,就凭他背得滔滔不绝的毛主席语录,他一进去就当上组长了。   这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看凸七怎么办。   凸七接过烟,问我要毛主席语录。   我想不出凸七要做什么事情,把毛主席语录递给他。他撕下一张毛主席语录,不慌不忙地把整支新华烟慢慢撕开,把烟丝铺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卷着,他边卷边说,这样的烟只能卷喇叭筒抽的。   我一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我简直佩服极了,到底是在外面玩的,这种浑不把人放在眼里的事情亏他想得出来。他想抽烟,又想要面子,还要想羞辱这矿工。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说,规矩不能坏。   凸七小心地拨开烟丝,看了看,慢慢地背着: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喇叭筒卷成了,一个大大的喇叭筒。我也趁机学凸七卷了这样一个大大的喇叭筒,浓浓的烟,朝矿工脸上喷去。   那家伙的脸色发青了,在煤油灯下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望着我们,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廖汉君拉他出去。   凸七望着我,说,把他拍了?`   我说,不行,这样做太掉底子,廖汉君带一个男的晚上回来,这男的比起我来又高大又美丽,我把他拍了,这不是大大地吃醋?再说,别人鬼头鬼脑地勾引廖汉君并不是别人的错,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廖汉君那双眼太会说话,要怪也不能怪那男的,只能怪女的廖汉君。她刚才在高高的谷堆旁肯定唱了月亮月亮荡漾在湖面上,青蛙青蛙,叫得为何这样悲伤?少年的心呀,多么无常,今天发誓明天又变了样……她最会唱这首歌的。   我说,凸七,这事就这样算了,你不要管。李放在一边气得嘴瘪瘪地说,还说不管,挖墙脚挖到这里来了,还是晚上来的。汉江说,算了就算了,说他早就看出廖汉君是个水性扬花的女的,说看她的眼睛就看得出来。   我一点也不想说廖汉君坏话。说实话,廖汉君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她每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很能忍气吞声,什么也不说,也不跟我解释什么。我平时还是跟她嘻嘻哈哈,但再也不进她的房了。不过李放解妹汉江就不同了,每天用仇视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天生她就应该是我老婆一样。   廖汉君很孤单很孤独,出工的时候,常是自己一个人唱正月里采花无花哟采,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采花人盼着红哟军来。要不然,就抬起头望着天发呆。有点时间,就往二队跑,在牛扁财喜祝小燕眼里,她还是老大。   牛扁也想在外面玩,成天穿着几件翻领拉练的衣服在外面乱逛,她也认识荆襄磷矿的人,有事无事往武汉跑,或许是这个原因,廖汉君家里知道了她在农村的现况。   廖汉君的爸爸来了,他是组织科科长,他现在闲得很,文化大革命没党组织了,不知他还能组织什么,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为什么没把他DD。   我不喜欢廖汉君的爸爸,一脸的严肃,长得像个组织科的科长。他来到我们队的时候,冷冰冰地望着我,好像在审查我的入党申请书一样。   队里没吃的,又没油,我用尽脑筋想办法,但他说不用了,他不在这里吃饭。他抽着烟,到处打量我们住的地方,也给烟我抽,新华牌的。   我真的不喜欢廖汉君的爸爸,我喜欢廖汉君的妈妈,她妈妈看到我笑是情不自禁的。   廖汉君在家是老大,看得出她在家爸爸妈妈对她有些溺爱,她常跟她爸爸妈妈嘻皮笑脸,就像这次她爸爸来,她就敢一直板着脸。   她爸爸每天早晨出去,晚上才回来,不在我们这里吃饭。三天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张开箱这三天常对我笑得莫名奇妙,好像廖汉君爸爸是来审查我一样。   廖汉君爸爸什么话没说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丢一条鱼给我们,过后我才知道是大队赤脚医生送给他的,他不要,就丢给我们了。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了,原来是大队赤脚医生给廖汉君家写了信,信中首先向她家两位老人问好,祝两位老人永远健康,然后,他就在信中提到廖汉君在队里的孤单,当然,造成这种孤单孤独的情况是由我引起来的。最后,他说,解决这个办法的最好办法是把廖汉君调一个队,比如说,调到他们队里来,他一定会照料好廖汉君的。   廖汉君的爸爸不愧是组织科的科长,就这三天,他认真考察了大队赤脚医生,也跟我们大队书记大队长进行了认真而坦率地谈话。最后什么结果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对我冷冰冰的,走的时候也是对我冷冰冰的。   廖汉君爸爸走后的第二天,她对我说,她爸爸是专为她调队的事情来这里的,赤脚医生想叫她调到他那个队去,好照料她,牛扁她们还是想她到二队去,重新在一起。   我问她,打算怎么样呢?廖汉君睁大眼望着我说,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这里。   我嘻皮笑脸对她说,你人在曹营心在汉,想脚踏三条船哪。她睁大眼望着我说,她就是人在曹营。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扛锹出工去了,我想起那晚来我这里的一个知青,想不到这知青是随县安居区向阳公社联合大队五小队的,也就是说是苏频队里的,他跟我说了苏频她们的情况。   随县离我们很远,苏频还好吗?   真的只是来接受再教育的   想起了苏频。   苏频与廖汉君没一点相同的地方,眼睛也大,但不会说话,她懂得很多,能够与我讨论一些问题,能够陪我打乒乓球,我们还能够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星星。廖汉君呢,我感觉到她是有点喜欢外面玩哥哥们,而且喜欢外面玩得很开的哥哥们,她当初肯定以为我也是外面玩的哥哥们了。   苏频家里很素雅,家里总是清洁得一丝不苟,床单上连一个皱也没有,小孩在家里说话声音都很小,连我去了也把声音变小了,很有些沉闷。苏频的妈妈喜欢我,苏频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去陪她妈妈。   廖汉君的家就热闹多了,几个丫头成天在家里叽叽喳喳,让人感到很轻松,可她爸爸太像组织科科长了。   每次回武汉,我总是第一时间到苏频家去,也是巧,我回武汉的时候总是她回武汉的时候,我们又坐在高高的屋顶上,说着我们广阔天地,那时候,我们还是豪情万丈的。   她们队里我没有去过,那次到随县只去了洛河区,没时间到安居区去。最可惜的是,上次离开武汉的时候,我们一起坐的是她同队同学妈妈厂里的大客车,这部车从武汉经随县,再到襄樊,坐这车是不要钱的。   车到随县,司机要休息一晚,明早继续到襄樊。还没黑,苏频与同学就应该转道安居了,剩下我,就得住在车上了,车上还有襄樊的几个知青。   我走的时候,发烧还没有完全退,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车上一夜,我叫苏频留下来陪我。   苏频低声与同学商量了一会,就决定留下来陪我在车上过夜。那夜,我烧得热情澎湃,我从来没有那样好过的口才,跟她们讲了一个又一个好听的故事,听得她们在很多年后,还记得在车上的那个晚上。   早晨,苏频她们就要走了,她要我到她们队里玩几天,我摇摇头,我还在发烧,走不了二十多里的山路的。我目送她们远去,把两条小毛巾小心地放好,那是车停孝感时,她在孝感买的方格毛巾,一条红方格,一条绿方格,一毛四分钱一条,她知道我喜欢方格子的东西。   到了襄樊,又是晚上,汉水是枯水季节,船停开。我发烧得厉害,倒在汽车站里的长椅上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我常常想起苏频,她与廖汉君不同。我跟廖汉君在一起敢嘻皮笑脸也敢大声怒吼她,但我跟苏频一起就不同了,我对苏频始终有种尊敬的成分在里面。   我认识苏频是苕笑介绍的,我与苏频好起来的时候,苕笑与苏频关系反而变得一般了,苕笑有时不经意在我面前说说苏频,我不是个苕货,我从不接下句,也不打听苏频什么。苕笑还知道我妹妹公开说要苏频做她的嫂子,说这话的时候苏频也在一起,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看不出苏频想做我妹妹嫂子的意思。   苕笑也下放了,以前别人叫她苕笑,下放后,一点也笑不起来。我接到过她的一封信,信里充满着悲伤,她爸爸还丢在50号,妈妈还在办学习班,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下变得走投无路了,在一个黄昏,她喝下了一大瓶敌敌畏。   幸亏发现得早,八医院离她家又近,又是灌肠又是洗胃,把她救过来了。   救过来的苕笑发胖了,也变得沉默起来,她是武汉四十一中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在70年也下放了,下在襄樊那一带。   在农村几年,我从没有写过这长的信,信的内容主要是跟她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我的记性很好,把这个故事讲得很完整。革命的大道理我也讲得很多,毛主席语录也背了很多,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以后怎么办,也根本没想过以后会怎样,我反而觉得,农村的生活,我还是能熬下去的,但我没有想到,大招工就要开始了。   秧早已经插完了,田野里又是一片绿油油的了,69届的知识青年也开始下到农村,大招工的消息是最后一批69届生带来的。   我们不相信,我们还在插完秧的喜悦之中,一点也没被这消息所激动,我们还很瞧不起那些69届的,我们搞革命的时候他们还在读小学,我们下农村的时候他们才拿社论当课本,现在刚来这里,居然就想要招工了,就算是大招工也还轮不到他们,什么事情都还有一个先来后到呢。   每个知青全收到家里的信了,确确实实是大招工开始了。我们反而一下彷徨起来,真的是招工了吗?真的我们下放只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我们处于一种希望与兴奋之中,每天晚上讨论当工人的事情。他们说,工厂的宿舍是上下铺,楼上的烟子楼下的灰,下铺抽烟上铺也像是在抽烟,而上铺上上下下搞得下铺又是一床的灰尘。我说不管烟呀灰呀的,反正我就喜欢睡下铺。   但我觉得这还是像个梦一样,没有我们裁秧割谷耕田打耙来得实在。   大队开会了,公社也开会了,要我们知识青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每个人都要写决心书,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是大有作为的。   写得好的决心书是要在公社大会上宣读出来的,当然,全公社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决心书会写得比我好。写这样的决心书我很有心得,要有热情澎湃诗一样的语言,最后结尾肯定要有一个高潮,比方说引用这样的毛主席最高指示作结尾,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刚念完,公社团委书记就问我,说什么?干什么?我回答说,说就是读决心书,干就是裁秧割谷耕田打耙。自从那次深夜满怀激情迎九大后,他一直对我是有成见的,他一直认为我们半夜到公社是想抓他来批斗或另有预谋的。   我们知识青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大会开成了读决心书比赛大会。牛扁的决心书笑得我死去活来,她的决心书上有这样两句,东风飘扬红旗劲吹,我抢先帮她在大会上念了出来。知识青年见我笑着上气不接下气,还在莫名其妙,最后我在会上笑着问牛扁,红旗是怎样劲吹东风是怎样飘扬,牛扁这才明白过来,一把抢过决心书,连声说写反了写反了,是东风劲吹红旗飘扬。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知识青年招工的文件宣布了,我们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决心也表过了,马上,就进入了贫下中农推荐的阶段。   队里的贫下中农高兴兴奋得像49年刚解放打土豪分田地一样,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得意过,现在我们看见他们远隔50米就开始笑了,我们成天笑得腮帮子发酸,像个鳖,再也不敢说什么安家费也不敢说什么瞒产私分的话了。   关于炒队里豆种吃,关于独眼龙周耀明,关于叫知识青年在我们队里来背米,关于成天一帮一帮知识青年来队找我,关于打狗,关于大老黑,这全成了最高指示黄泥巴掉到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了。队里的贫下中农全在忆苦思甜,现在他们机会来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我就是死活不吭气。   现在推荐开始了,我们队六个知青,由妇女队长带队到公社去开大会,推荐知青那时是公开的,在大会上宣布。我们六人要推荐三人,妇女队长在会上推荐的是:解妹,汉江,李放。理由是,解妹积极要求进步,在农村入了团,李放汉江是插秧插得比我们三人快。   我妹妹与廖汉君没吭声,解妹李放汉江也不吭声,我哭笑不得,站起来对着解妹汉江李放说,我现在说的话不是对着你们的。   我对妇女队长说,推荐谁都一样,但不要用插秧作理由,外面现在还有块秧田,我们马下下田去,你一起下田也可以。妇女队长涨红了脸,不再说什么,她刚结婚不久,大着一个肚子,哪敢跟我下田比插秧?我觉得我还应该提醒一句,如果再这样说话,小心半夜又有人在门口叫她扯秧。   回到队里,我妹妹与廖汉君悄悄告诉我,说李放对妇女队长说,如果他招工了,走的时候会把那件新的猴式棉袄送给她的。又说最近时间,他们三人常到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家里去,从来不买烟的他们现在身上经常有烟了。   我们队里六人,我,我妹妹,还有廖汉君,李放他们始终认为我们这三人才是最铁心的,而他们三人不管怎么说好像是外人一样。   我对我妹妹及廖汉君说,要把味放足一点,不要掉底子,只要有招工,大家都可能会走的,免得叫人瞧不起。   我又对李放他们说,推荐你们就推荐你们,也不要多说了,特别不要说其它人的不是,这样会叫人看笑话的,两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段时间?   他们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李放有一件新的猴式小圆领棉袄,解妹那个儿童小提琴没人要,汉江有什么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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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 23:34:12 | 显示全部楼层
 蒲河那边   我们大队最团结的就是十一队的知识青年,他们也是六个人,正好三男三女,是荆襄磷矿下放在这里的本地青年。第一批招工,就是荆襄磷矿招工,他们招的对象只是磷矿的子弟。   十一队的知识青年最会写决心书保证书,最会写扎根农村干革命,最会写提倡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他们说到做到,真的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过完初五后,再回家里去。   但荆襄磷矿第一批招工也没把他们全部招回去,可能磷矿是要下矿的,所以只招了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如果不是招工,他们的一些事情我们还是不知道,一招工就清楚了。他们队剩下的那个男的叫郝光荣,可他家历史一点也不光荣,听他们说,他的爸爸是反动军医,后来在荆襄磷矿也就作了医生,大革命一来,他爸爸就DD了。本来DD就DD了,郝光荣却偏不服气,写了八万字的申诉信,到处告状,从中央一直告到地方,当时湖北省委书记曾思玉在上面批了四个字:纯属翻案。   这些东西全是他们内部说出来的,还有五队那个被称为红管家的章什么,家庭成份原来是个地主,不知道怎么让地主的女儿管上家了,这些也是他们队里传出来的。还有很多很多队的知青,平时都很好,到了现在,全躲躲闪闪的了,好像全在做什么地下工作一样。只有我们队最好,除了当初李放他们悄悄地跟队长或是妇女队长说走的时候送他们什么什么之处,也没有捡举揭发过别人什么。或许也有什么,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反正我是混水底子,他们说不说全一个样,我只是在队里反复说,不要让人瞧不起,不要槽里无食猪拱猪,谁的运气好谁走。   真正算得上第一批大招工的是襄樊纺织机械厂和襄樊纺织厂。那时候,荆州地区先进知识青年交流会刚在胡集开过,我的脚出农活的时候受伤了,化脓,肿得老高,却也没闲着,大队要我在家里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经验总结材料。   这又是我的强项了,写这些东西我是不用打草稿的,连写带编带吹,一写就写了十几页。   这天,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进来了,长得像廖汉君的爸爸,他坐下来跟我聊天,又看我写的材料,说我的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我们聊天聊得他哈哈大笑,聊得他不想走了。等到他们收工回来,廖汉君一进院子门看见那人就兴奋地笑着叫着,对那人说,你是襄樊纺织机械厂招工的。   原来长得像廖汉君爸爸的是招工的,难怪廖汉君的脸红通通的,围着他兴奋得又是说又是笑,她这段时间有空就往大队跑,她见过这人。   那人微笑着点头,说他是招工的,他每个队到处看看。   我从来没有到大队公社去打探过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襄樊纺织机械厂来势汹汹,最后结果只是在我们大队招两个人,其中,他点着名要我。   听说大队闹翻了天,五队那个张红兵,就是那次我们到孝感抢枪在丹水池马失前蹄被武汉市警备司令部一网打尽他却装着在路边撒尿溜走了又不回去搬救兵的张红兵。他第一个跳出来说,招他?他是什么人哪?他说我家至今可能还藏着枪,最起码还藏着三八刺刀,他又说我跟笨来的事,跟独眼龙周耀明的事,但他不敢说我跟凸七的事,凸七就在我们大队,眼里全是杀气。   张红兵还算我一个战壕的战友,别人说我可以,他不能这样说我,下农村后,我总觉得他太狡猾,也很少跟他来往什么。其实这根本也没什么,我从没想过我能第一批被招工的,我笑着对别人发誓,说老子以后一定要撕烂他那张臭嘴。   大队的干部也不同意我招走,说如果招走了我,他们的工作太难做,招走了我也就证明根本不需要你在农村表现得好不好,表现得不好的反而要先招走,以后他们怎样再教育后面还会来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大队的知识青年很多人为我感到惋惜,就这样被别人轻巧地拱下去了,说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争取。我反而觉得没所谓,有了开头,还怕没有结尾?襄樊那地方,我还一点也不想去呢。   凸七这时候才说话了,他说我这个人很硬气,不说好话,不求饶。他说,明天我们到蒲河去玩。   下放两年,我还没到过蒲河。蒲河是隔壁宜城县的地盘,离我们可能有两个泡吧里,那里赶集很热闹。   蒲河真的比胡集比转斗湾要好玩得多,也热闹得多,一个商店里人挤人,今天这里是大集。   我在商店外面乱转,过一会,凸七匆匆出来,我迎面走过去,两人在交肩的那一瞬间,我从他手上接过一个皮子。   我们背道而驰,我走我的,他走他的。前面就是一个土厕所,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进厕所,把皮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揣在荷包里,把空皮子丢进粪坑,我又出来乱转,我觉得我应该挑付担子什么的更好些。   又接了几个皮子,凸七说走,说这里不好玩,人太多了。   我把荷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清理,虽然一大堆,差不多全是一些毛票,蒲河这一趟收获并不大。国国什么收获也没有,他还空着手。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要收工了,我们朝队里方向走去。一路上,凸七不断地问我,他说他绝不相信我以前没有拿过皮子,更绝不相信我没跟别人一起出去拿过皮子。他说他不相信我这么聪明,不教就会,知道两人错肩的那一瞬间不动声色地把皮子接在手上。我说,做这些事情又不是上数学课,还要老师教?我天生就是聪明,做好事可能要人教,做这些事嘛,嘿嘿。   凸七指着我大笑,他问我,那些空皮子丢哪去了?我说让它们打游击去了,免得乡里人上厕所以为是别人不小心把钱包掉进去了想下去捞。凸七又连连摇头不相信地看着我,他说他忘记跟我说了,操皮子如果操在一起,也会出事的。我告诉他,这些事情我根本不需要谁来教。他最后说,他对我是完全放心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一望无边的田野里翻着谷浪,又快要割谷了,我们三人说说笑笑朝队里走去。   堤道灰   又是黄澄澄的谷穗像狼尾巴,又要开镰收割了,今年的谷子长得挺别好。   队里不叫我们出工了,他们知道我们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要积极,每个知识青年全是热火朝天地出工,尽情地讨好地乖乖地用一滴滴汗水打动贫下中农。   我负责的那块田割完了,可以收工了,晚上隔壁那个大队放电影《南征北战》。   我妹妹那块田还没开始割,她不舒服,她一直有肾盂肾炎病。那块田不大,只有几分,但谷长得挺别好,特别密。我的脚一直也是肿着的,挥着镰刀一步步向前移,一个一个的谷把就竖了起来,太阳快要下山了,我差不多也站不住了,这块田我是肯定割不完了。   凸七到田里来找我,看我艰苦地拖着脚一步步移着,跑下田里,一把把我的镰刀夺过去,我以为他是来帮我割谷的,他却把镰刀丢得老远,很严肃地问我,真的打算在农村这样做下去?我看看天边快落的太阳看看黄澄澄的谷穗,我没说什么。农家又飘起缕缕炊烟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的烟囱还没冒烟。   凸七把我拖上田,叫我收工,看电影去。我摇头说不,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脚是肿的。凸七很坚决地说,他背我看电影去,不就是五、六里路?   我很感动,凸七塌着一个鼻子,他在队里连谷也不会背五、六米的,现在居然要背我到五、六里远的地方看电影。   丢下了镰刀,我跟太阳一起收工了,没有去看电影,我们聊天,我跟他永远有聊不完的话,但我们从不聊招工的事,我知道他不想说这些。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有多久,凸七就开始说起招工来了。   真正的大招工是汉阳轧钢厂的。   汉阳轧钢厂在武汉汉阳区西菜园那边。汉阳轧钢厂出名是因为它是毛泽东思想武汉地区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主力之一,汉轧钢工总的夏邦银是钢工总司令部的第三号人物。第一号是武汉重型机床厂的朱鸿霞,第二号是武汉锅炉厂的胡厚民,第三号就是他了。他是党员,在去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中央委员会中选为中央委员。   汉阳轨钢厂跟我们学校的造.反派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们学校钢二司全无敌兵团也就是我妹妹与苕哭一伙人曾与汉轧敢死队一起静..坐绝食,要求释放被抓进牢里的朱鸿霞。   但造.反派的运气总是不太好,文化大革命初期就是受压制,好容易7•20事件后翻了身扬眉吐气了几天,不知道又是大革命中夹的什么小运动,办学习班的办学习班,坐牢的坐牢。   也不要小看那些保守派,他们总能得到党的信任,学习班他们也是办过,批斗挨打也是有过,检讨揭发保证也是写过,但公安局没有把他们抓去坐牢,也没有人跟他们秋后算帐。他们翻身比造.反派翻身快多了,这次招工,也就是保守派来招工,造.反派可能还在犯错误。   我和我妹妹不要人教也知道,这次招工我们是不要作指望了,汉轧的这些人,哪个不知道我们学校钢二司体训队范天锡连?就算是大队公社推荐我们也是没指望的,跟我们在农村表现得好不好一点关系也没有。   凸七没有参加过造.反派,他成天塌着一个鼻子在外面玩,谁也不敢要他。虽然他是外面玩的,也坐过牢不假,钢工总的总司令朱鸿霞也还坐过牢呢?毛主席说过,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我对凸七说,鼻子塌了不要紧,凸起来就是好鼻子。我们在汉轧有深厚的关系,我们得想办法让凸七招进汉轧去,反正我们是靠不住了。我把这个意思给凸七讲了。   凸七不相信地望着我,他根本没想到过招工的事情。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说,凸七,我们这次连你也比不上,就算是招得没人招了,也轮不到我们。我们认识汉轧不少的人,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试试。凸七一下很兴奋了。   我们赶紧与汉阳轧钢厂那边联系,区邮局只有一部手摇电话,往往一个电话要用半天时间,我们帮凸七在汉阳轧钢厂找了一个表哥,逼凸七在汉轧的表哥成天缠那些招工的人去。   我说,凸七,我们只能帮你这多了,我们负责与武汉那边的联系,招工的人住在区上,我们不能去找他们,找了他们对你反而不好,你反正是汉轧什么人的表弟,你自己去。   那段时间,我就住在区上,成天守在电话机旁,一边紧张地与武汉他的表哥联系,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凸七的工作进展。   凸七这人聪明,他常常装苕,苕得很讨人喜欢。他装苕其实用来用去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望着别人傻傻地笑着,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样。再说,他以前就很会说一些标标话,跟了我之后,越发突飞猛进了,比如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之类的他说得滚瓜烂熟,很容易跟人沟通。   招工的人是住在区委大院,大院对街那边正在砌一栋砖房,凸七爬上去,抓过别人手中的泥刀,飞快地码着砖。他砌砖不是把一桶桶的泥桨倒在墙上摊平把砖放上去,而是用泥刀挑起泥桨来,在砖底部四面一刮,砖的四面就凸出一圈泥桨来,中间却是空的,然后就这样一块块码上去。   他动作飞快,不断地高声叫小工灰来泥巴来。小工把一块块砖划着弧线朝他飞来,他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拨,右手就在那里等着,顺手就码在墙头一堆堆的。   他干得热火朝天大呼小叫,汉轧招工的人全在区委大院门口笑着望他。   他告诉招工的那些人,这种砌砖的方法,叫堤道灰。招工的人问他,一天能码多少块,他说,能码600块,技术最熟练的人一天最多可以码到800块。那些人点点头。但凸七没有告诉他们他是在牢里学会做泥瓦匠的。   就这几天的功夫,凸七跟他们混得滚瓜烂熟,像亲戚一样。我说,凸七,行了,我要回队了,你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汉轧回武汉政审外调去了,我还是有点为凸七担心,他坐牢的混底子不说,居委会那些横扯公社的大妈太婆们对他能有什么好话吗?   凸七说不要紧,居委会大了不起让他的爸爸像拦省委书记王任重的车一样,保证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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