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仗剑天涯 于 2019-8-23 15:36 编辑
我所认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你的样子。 ——题记
(一)
敬你一杯酒啊
敬你一杯茶
幺妹那个妹妹头上
戴了金花
哎嗨哎嗨哟
哎嗨哎嗨哟
最近,脑海中总闹腾着我的白云老家过去修堤筑坝的宏大场面;打夯的号子声,在耳旁飘忽,却怎么也抓不住。
很幸运。有时候,当你想泅渡时,会有人送来一艘船,一双桨。聊起打夯,荆门市传统文化传播协会的王君老师,清唱了我小时候曾听过的打夯歌,男人的打夯歌。
上网抱打夯图。惊奇的是,这幅图中,打夯的都是巾帼——当年的“汉子”,公社的铁姑娘。
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
延河畔上的女石匠。
不怕石头硬,革命意志强。
破顽石,修大坝,
战斗在水利工地上……
在河对岸胡家湾的北面山谷修堤建库时,母亲四十刚冒头,混在男人堆里打夯,分明是个边唱着豪情万丈的歌儿、边提夯筑坝的“铁姑娘”。四五岁的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听着,笑着。
(二)
听过打夯歌,重温打夯图。还是情不能已,有个模糊的身影固执地我的心底和脑海蹒跚。那是母亲的身影。
“走!”有个声音,在召唤。
高温又如何?记忆中,最热的盛夏,母亲常常肩头搭一条毛巾在农田里忙活,在厨房内挥汗。汗帘如瀑,大约遮挡了视线吧?间或,母亲会扯下毛巾麻利地蹭一把汗,再继续忙活。毛巾,往往可以拧出水;母亲的后背,也湿了干,干了湿,盐渍斑驳。
高温又如何?只要不走死,就想往死里走啊。
这种心情,毋须他人懂:
因为,这是白云之下峡卡河——我的“母亲”河,滋养我长大的一条河。
因为,这是满载回忆的“母亲”河,我和母亲去峡卡河上游的张湾走亲戚时,走过无数次的河。
因为,想念一直肆意纵横、翻江倒海。最捶打我灵魂的却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我并不曾真正懂。我对母亲的情感储蓄啊,始终不够丰盈。正如知名作家张欣小说《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中的董裁云母女:明明是很亲的两个人,明明很想靠近,可是一见面,偏偏总被对方无端扎伤。我和母亲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河。这条河——母亲河,我一直没能淌过。
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悟,像大锤子,敲打我的内心,像小虫子,噬啮我的魂灵,我渴望找寻我们曾经的足迹。母亲,只有在最荒凉的地方独行,我才能体会您不被我们理解的孤独吧?只有在最热的时候,我才更贴近辛劳的您吧?
于是,我来了,我的母亲河。在我50岁时,在2019年7月30日,我执拗地来到你身边。
(三)
经过王集矿,翻过西边的太极崖,下到山底,就是张湾村六组,昔日的双泉村二队。过去,双泉村有汤泉、黄金堂泉两眼清泉,每次走东岸时,我和母亲都会在这两眼清泉边歇脚,喝泉水。
三十多年过去,站在路口,我找不到儿时印象的丝毫影子。咨询村民魏大哥,在魏大哥帮助下,我来到双泉的汤泉所在地。
就是眼前这个小土坑?是的,坑,荒芜的小土坑。多年前清泉欢畅奔涌的汤泉,已成为一个爬满藤蔓的小小土坑。虽是清晨,藤蔓,因为缺水,已有些无精打采。坑南边,有一条小水沟,无水,皲裂着肌肤。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清泉石上流”“泉眼无声惜细流”……拨弄心弦挑逗诗意的清泉呢?曾经叠印我和母亲身影的清泉呢?
小时,泉眼的不远处就是库区,风生水起、惊涛拍岸的景象还拓印在心底。那时,走在岸边窄窄的田埂上,我像个小尾巴,紧随在母亲身后。小心脏,被风与水,吹拂着撞击着,缩成一团。
今日的峡卡河库区,与过去不可同语。库区萎缩、上游干涸后,380多亩库区改造成桂花林和水杉林,其中水杉林70多亩,桂花树林300余亩。林区的西边,依山引水修建了一条一千多米的石渠,渠道边,改造成散步、观景的步道,敞亮、平坦。
穿越林区的水泥道路时,先后遇见两位老人。这两位老人竟然都认识父亲和母亲。分别时,我握着老人的手说:“祝您老人家身体永远健康!”心底,我在说:父亲母亲,我还握着您的手。
向南,一千多米的绿道突然掐断。我一如既往地“汉子”,一往无前地跳下沟渠,踏上河滩,走向我的“母亲”河水域。
我的“母亲”河啊,滋养我长大的峡卡河,当我走近你,你袒露着胸膛,遍体鳞伤……
岸边、水中,陈列着无数条已经风干或搁浅死去不久的鱼儿。有一条卡在小石头缝中、没有及时回到“母亲”怀抱的小鱼,身子青色略带光泽,因挣扎而沾染了一些尘土颗粒,它圆睁着茫然的双眼,流露多少的不甘啊。河滩、岸边、水潭中的枯树,裸露着身子,沉默着。也似乎,它们直刺苍天,在叹息,在呐喊。一个长长的石板埠头,在远离河道的高处,孤独地张望河水。
生命已经搁浅,
梦想未曾返航;
水流已经远离,
河埠还在张望;
生死已经相隔,
思念能否泅渡……
我在心中吟咏。生与死,沧海与桑田,惆怅与怀想,就这样缓缓飘游、忧伤在记忆的河。
“白皓子望大水”,对岸的岸边,有一群白皓子,“啊~啊~”,它们在张望,在呼唤。一只白皓子纵身振翅,向远方滑翔,落在岸边一棵大树树梢。“啊~啊~”,它对着我张望。小时候,也是白皓子成群,它们喜欢傍河而居。我和母亲经过时,它们也会飞向远处,站在树梢望我们。
对岸的近处,是翠绿的丘陵;远处,是巍峨青黛的神龙山,一半属张湾村一半属小山村。巍巍神龙、成群白皓今犹在啊,物是人非事事休。遥对神龙山,我肃立,闭眼,任儿时的记忆肆虐:没涨大水时,我们走东岸,在泉水处一定会歇歇脚。涨大水绕远路走西岸时,脚下,惊涛拍岸,身旁,松涛阵阵。走得腿软脚疼时,母亲和我会在松林歇歇脚。那时,我其实总暗自抱怨: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远的亲戚!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亲戚!
(四)
河岸线并不平坦,但我一直走,独自走。
正午的阳光很烈,地面热浪蒸腾,天地间就像一个硕大的蒸笼。在峡卡河最南面、一条长长的引水渠旁,我久久伫立。许多年前,峡卡河的余水,从这条引水渠流到新泉村,流进红旗渠,流经红旗洞,流过兔子岭隧洞,流到山外,养育更多的父老乡亲。
15岁那年的暑假,我代表家人来这条引水渠做杂工。抬眼望去,出杂工的不是壮年汉子,就是强悍妇人,唯有我,那么青涩。劳动时,大家排成一支支队伍接力清淤泥运淤泥。每支队伍,安排两三名最强壮的劳力在沟渠底部挖污泥装满瓷盆,上抛。运输线上的第一人接住满瓷盆污泥,抛给第二人,接着,赶紧接住下一瓷盆污泥,再上抛,周而复始……“小姑娘,行不行啊?”大家关心。“当然行!”我很自豪也很倔强。那天,半天劳动下来,我精疲力尽,肚子咕咕直叫。大家吃着自带的午餐,补充能量时,同去做杂工的吴嫂子送我一个皮蛋当午餐。下午的劳动结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回家。
我读不懂我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不像邻家父母那么“蓄秧子”呵护儿女,非要把我这个文弱女孩、我这个本应得到怜爱的断肠儿,当成“汉子”来养。由于山乡的贫穷落后和家境的窘迫,哥哥姐姐早早辍学各寻出路自立自强。幺妹子的我,放学在家,常常用厚实沉重的柏油桶从百余米的河里担回满大瓦缸的饮用水;放假时,常常一个人从粮囤中挑出满稻场的谷子,翻晒一天再全部收场、挑回粮囤。至于到砖瓦厂出杂工搬砖运瓦,还有什么栽秧、割谷、捉泥鳅、挖鳝鱼、砍柴、打猪菜,什么钻林子摘金银花、搬蜈蚣、捡橡子勤工俭学……全部不在话下。于是,我也成了大家眼中的“汉子”,成为同龄人心目中和嘴巴里“哥”级别的“人物”。
闲绾裙裾,轻举粉伞,烟雨氤氲中,盈盈移步,脉脉不语……多令我心仪的意境啊。一直希望自己是戴望舒梦里雨巷中、“结着愁怨的”“紫丁香”姑娘,是曹雪芹醉中红楼里、“眉毛眼角生秀气”“行动好比风拂柳”的古典女子。最终,梦碎。无缘清纯可人的灵秀,长成粗粗壮壮的“汉子”身板,我的心中常生怅惘:父亲母亲呀,“汉子”是这样炼成的,可是你们知不知道,这并不是你们的幺女儿所想要呢?
(五)
走完引水渠,拾级而上,到峡卡河管理所讨水解渴。一头撞进一家职工宿舍。竟然是表婶家。表婶惊叫:我的姑娘!看到你就看到你妈呀!你妈是好人,对谁都好的大好人。
我在心里说:母亲,您对谁都好。对我们兄妹们能也那么好吗?
小时候的记忆,充满寒冷、饥饿、委屈、眼泪……母亲,所有的慷慨大方与仁慈,都给了外人。细粮,是给知识青年和客人的,我们吃着掺和野檀树叶蒸的米饭,或者一碗大米混着荠菜、红薯或南瓜熬成的稀粥。最让我没能释然的是1995年,一天,母亲来我家,要求拿500元,借给张湾村一个远房哥哥,说这个哥哥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现在在恩施谈妥一门亲事,但还有500元的资金缺口。当时我刚买原装五羊的摩托车,拉下一千多的饥荒,实在拿不出钱。母亲生气地说:“你去借去!”我央求:“中午了,到哪借啊,谁家会放那么多钱?”母亲寸步不让:“我不管,反正你去借。”那天,我从会计家借了500元,眼泪汪汪地拿回家。“我到时候不给你啊!”母亲不高兴地一把夺过钱,转身风风火火走了,留下眼泪婆娑的我,独自悲伤:我到底是不是您女儿?
也想起母亲扒火车出省远行的往事。那次,母亲失踪数日才回家,原来竟然是带着新泉村狼狗娃(小名)的母亲扒火车去外地,寻找狼狗娃的父亲。对此,我一直心有怨怼:天下还能再找一个像您这么野的女人么?再说,母亲啊,您心中,总装着别人,为什么就不多容纳我们?
我问表婶:“我妈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对我们亲人,反而没有那么好?”
“我的姑娘啊,你说,哪有亲妈不疼自己的儿女?惯子杀子,娇儿不孝,对你们狠点,你们才这么能干啊。”表婶抱着我,“你为你妈走这一趟,真是好姑娘!”
我泪目,抱紧表婶:我不是好姑娘。原来,我的母亲一直把自己当汉子在使,活成一幅“汉子”模样。原来,我的母亲一直把我当汉子养,所以我成了阳光中灿烂的花儿、风雨中打不死的“小强”。原来,我的母亲拥有一颗博大的悲悯之心,扶贫济弱,行侠仗义,“公道留与他人说”。原来,我的母亲爱走亲戚,只是一直团结宗族,维系血脉亲情,她老人家心中,没有亲疏,只有轻重缓急……我的母亲啊,过去,我不曾懂您,现在终于懂了,却已历尽沧桑、阴阳两隔。彼岸烟火灿烂啊,我却无法过往……
(六)
我说:回想起来,我的母亲呢,身材不足一米五五,面容清秀,可是处处给我“汉子”形象。纺棉织布、裁剪浆染、绣花剪纸样样行;砍柴担水、耕田耙犁、扬场打夯不输男。她老人家,养鸡喂猪、灶上灶下做家庭“煮妇”,也是一把好手。
那是吃老米撑门户的女人,能干坚强。王老师说。
以前,我很不喜欢母亲参与一些莫名其妙的活动。我的母亲啊,总哭歌。哭歌时,飞扬起歌词一串串,不过,那歌词真是顺畅又押韵,唱起来抑扬顿挫,听起来缠绵悱恻、引人落泪。我的母亲,还会许多我说不明白的技艺。有时邻里谁生了怪病,特别是小孩子遇到什么怪事,就会来求助母亲给“治一治”,我以前很烦这些。直到有一次被自己的孩子闹腾得实在束手无策,才依从母亲,任母亲处理。不过,也是怪了,的确是“母亲一出手,怪事准没有”。
王老师大惊:你母亲懂坐丧歌啊!这可是失传的文化宝物!从你的描述看,你母亲还是个巫医,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这些都是一方水土只有一个传人,你母亲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滂沱泪雨一滴滴砸在心底:妈妈呀,这声亲昵的称呼太迟到啊,过去,我不懂您,我们都不懂您,连称呼都吝啬到只有一个“妈”字。因为不懂,我们处处反对您;因为不懂,姐姐不愿意学习您满肚子的学问……不被儿女理解的您,是何等寂寞地将您珍爱的这些永远锁在心底,又是何等怅惘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
多想告诉你
你的寂寞我的心痛在一起
妈妈呀,原谅女儿现在才懂您——独立,能干,友善,侠义……悄悄地,您在我的人生行囊中装满您拥有的这些元素;悄悄地,我也将您给予我的这些美好,于无声中装进您的外孙的人生行囊。可是,“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您永远看不到女儿对您的贴近,您永远无法亲耳听见女儿亲昵的呼唤!
妈妈,您一定早看到了现在——女儿很好,是风雨中打不死的“小强”,是阳光里娇艳灿烂的鲜花。您也一定会欣慰,女儿50岁时,走在“母亲”河,走过母亲河,她已经懂了——
我所认为最深沉的爱,
莫过于分开以后,
我将自己活成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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