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品茗(李睿) 于 2020-3-17 20:58 编辑
生命里的一道光 (刊登于2020年3月17日《荆门晚报》第七版副刊、《荆门文学》公众号) 李 睿
很喜欢一幅画。
金黄色的向日葵,铺天盖地蔓延,像流淌的碎金。上方,有一轮小小的、微茫的太阳。整幅画色彩浓郁,散发出摩卡咖啡的味道,牵出我的淡淡疼痛:我也是一株向日葵呀,努力挺起身子探出小脸朝太阳微笑,心里有一个长满阴影的角落。
那疼痛,和母亲有关。
“幺,快拿一千块钱给我。”是母亲——矮小的身材,拄一根竹棍;濡湿的短发零乱地支棱着;灰蒙蒙的短袖和灰扑扑的裤子空荡荡的,仿佛里面不是骨肉,而是一根顶杆;布鞋沾满尘土草屑,几乎看不出原色。“你张湾的三哥找媳妇,差钱。快给我一千块钱。”见我迎上来,母亲像拽住救生草,长吁口气,脸上堆起笑,所有的皱纹都朝眼角奔去,瞳孔格外放光。
这画面经常出现在梦境,包括我涕泗横流的哭诉,以及我借回钱后,母亲再次两眼发光、一把夺过钱扭身一阵风远去的情形。那时,正值儿子嗷嗷待哺,婆婆承包养猪场严重亏损,家里两个大男人轮流待岗,我也在找救生草啊。
从小就是这种模式。贫瘠的山村,别的母亲想着法往碗里扒拉,母亲却混在汉子堆里卖命地打夯、耕种,热情地邀过往的乡亲喝茶、吃饭,末了赠点自产的水果菜蔬。时不时有乡邻请母亲“治”病——免费的。母亲哪怕刚端起饭碗,也会“通”地将碗筷拍在桌上,起身跟来人一溜烟走远。还有一次,她失踪数日,原来陪邻村大妈千里寻夫。“你妈啊,仗义!把自己卖药材攒的钱都用了……”邻村大妈跟我唠叨,我很快掐断“自豪”的幼芽,滋生更多埋怨:小小个子总想顶天,你的“大方”倒是匀一点给儿女啊。连我这个幺姑娘,都被你当汉子“放养”,自己挣学费,大人般出杂工……不如你意,还领一顿胖揍。
有个汉子母亲,被养成一条汉子,当然不是我所想要。我憋足劲儿,用方块字为经、阿拉伯数字为纬,编织“飞翔”梦,追寻我的太阳。 跳农门,组建小家庭,好好工作,我用超乎寻常的努力。有一天,我毅然舍弃别人眼羡的光环头衔,义无反顾奔向未知的远方。我不愿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贫穷中挣扎,在被遮挡中艰难地向太阳微笑。
当我再次扎根家乡的热土,手头已经活泛。孝敬父母、帮助他人,不再因囊中羞涩而踌躇。只是我对母亲,始终吝啬我的亲昵。有时回家,母亲坐在我身边,略仰起头,眼神牢牢地罩着我。我装没看见,自顾自玩手机。眼神余光能察觉,母亲偶尔将目光挪开,空濛没有焦点。我泛起酸涩:为什么独独对母亲亲热不起来?在婆婆跟前我都有拉不完的家常撒不完的娇,还将烟火味氤氲为一篇篇文章呀。
“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当有一天,日子如黑色潮水哗哗地退去,曾经带给我生命的这个人,在正月一个晦暗的天光里,倏然消失,像落入枯草丛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融化进黑色的泥土。更深的痛,嵌进我的年轮。
“我妈会哭丧歌,张口就是生动押韵的句子,像写诗。”“我妈是打铁的啊,把我打成铁疙瘩。”当别人夸我有语言灵气或像铁娘子,我曾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一股疼痛已弥散到全身。
酷暑独走母亲河,是因为和传统文化传播协会的王老师聊起母亲。王老师惊叹:“你母亲不简单。被留着吃老米,那是顶梁柱。会巫医会哭丧歌,是文化人。”榔头一锤锤砸在脑际:母亲呀,我一直因您是汉子,是巫医而抗拒。
顶着烈日,沿着当年共同走过的路,我捡拾记忆。到峡卡河管理所讨水喝,报上来头,大妈说:“你妈是四里八乡都知道的大好人,能量大呢。”独独没被家人夸吧,母亲!我泪目。
“婆婆总夸你最能干,最孝顺,是家里的荣耀!”《走过母亲河》一文,远房侄女留言。我瞬间泪崩:为什么我素不知道这些?
母亲,您的寂寞我的心痛在一起。您悄悄给女儿染上亮色,女儿却懂您那么晚,爱您那么迟!
向着太阳微笑。分开以后,母亲,我将自己活成您的样子。
也许,我和母亲都曾“离经叛道”、努力奔向自己的“诗与远方”。最终,我们还是“把自己活成母亲的样子”……(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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