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三) 这次回家的时间比较长,我去福泉看望九十高龄的舅爷爷。 好多年没从王集矿走了,这次时间充裕,我骑了老爸的电瓶车,慢悠悠地边走边玩,重走了年少时从赵集到王集矿卖菜常走的那条“艰辛”之路。 王集矿非常萧条,穿过整个矿区,碰见两三个人。原来宽阔的水泥路,也坑坑洼洼,裂痕斑驳。 这与三十多年前,我在王集矿卖菜时,熙熙攘攘的人流,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谈价还价的吆喝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读初中的时候,鸡叫头遍,我会满载着一百多斤,头天晚上摸黑绑好洗净的蔬菜,从马桥、煤坡,过胡集、大峪口、三公里,上坡下岭骑着自行车,吭哧吭哧地赶到王集矿南区菜市场。此时,夜班的工人还没下班。 北区有个什么厂,女工特别多。当我在南区三岔路口(原来南区的大菜市场还没有规划好,都在三岔路口卖菜)摆好自己的蔬菜,从白酒瓶里倒出水洒在蔬菜上时,下班的工人正好疲惫但很优雅地走过来顺便带点菜回去。 有时候,我正在洒水,有小姐姐会用独特的荆襄话发现新大陆般地尖叫:“哟哦,你看这么小的妹子,卖菜都知道洒水,”跟旁边的同伴说:“我是不会买这种菜的。”旁边的同伴就会鄙夷地斜我一眼:“狡猾!洒了水,就可以多称点重量!”他们这种吃商品粮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无情地碾压着我。 我继续着我洒水的动作,我心里想:卖菜的不洒水,买菜的就噘嘴。蔬菜上面不洒点水,太阳一照,全部蔫了,你更看不上,你以为菜上真有露珠儿呀,早上现采现卖,神仙也赶不及。 其实少走十来里上下坡路,直接在胡集,也是可以卖出去的。要知道王集矿的人富得流油,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要抵得上农村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都不止,只要菜好,百把斤菜,比在胡集可以多卖个两三块钱。 我们家平时卖菜的一般是爷爷,爷爷不会骑自行车,百把斤重的时候就会用肩挑到胡集菜市场卖,再多了就会用板车拉。星期天或者寒暑假,卖菜的任务就会落到我的头上。家长为了鼓励我,就根据爷爷卖菜的行情估个价,剩余多卖的部分就会奖励给我,当然如果行情不好,没达到期望值,也不会叫我赔。为了多卖几块钱,我总是舍近求远到王集矿南区卖菜。 有一次,我在姑姑家厕所里看到小半本《平凡的世界》,撕的大概只有十几页了,蹲在那里看完后意犹未尽,就想自己买一套来看。在胡集新华书店,大概是在现在的邮电所附近吧,我没找着,又托钟祥的一个亲戚去书店找,但是价格要十几块钱一套,我就下定决心,攒够钱买下它。 记得是寒假,家里种了很多蒜苗、菠菜,但不值钱。虽然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全部靠卖菜这点钱,但是卖菜的收入也顶了家里大部分的开支。要攒够这十几块钱,很不容易。 有一天,爷爷捧出装鸡蛋的篓子,对我说:“明早上,把这鸡蛋带去卖了,今天关茂去王集矿卖菜,说鸡蛋比胡集贵3分,这里有七八十个。多卖的三分钱,给你。”我喜滋滋地数了一下82个,似乎那两块多钱已经装在了我的口袋里。爷爷去拿稻草,我想会不会别的地方还有鸡蛋呢,在抽屉里找到三个鸡蛋,就拿过来放在了一起。爷爷说,这几个鸡蛋是上次卖鸡蛋的时候,忘记在鸡窝里没有没有捡起来的,单单地放在抽屉里,有客人来准备待客的。时间有点久了,不知道散黄没有。但是鸡蛋都长得一样的,我又选不出来了,怎么办? 爷爷安慰我说:“不过也没事,现在天冷,就是不太新鲜,坏肯定是没有坏的。” 一路上,碰到一点点不平的路,我都绕开走,走到煤坡,坡特别陡,那时候又是土路,大冬天下过雨下过雪,深深的车辙纵横交错,平时没有鸡蛋的时候,我只要拼尽力气,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拽着拖篓,像头牯牛一样使劲往上顶。今天带了这些宝贝疙瘩,生怕把他们颠破了。我先把搭在拖篓上面的一蛇皮袋菠菜扛上坡,放在坡上那个小店门口的土台阶上(煤坡上去有个小店,罗山坡上去有棵大树,这是我们赶胡集常常歇息的地方),折回去,又扛上来两捆蒜苗。棉袄早就挂在车梁上了,穿着一件毛衣,里面的秋衣全部已经汗湿,紧紧地粘在身上,非常难受。 我往坡下走去,路南村庄的鸡叫第二遍了。刚才还平静的天,一下子刮起了西北风,呜呜---呜呜---,空旷的田野里,路南的竹林里发出阵阵传说中的狼叫声。风,吹冷了身上的热汗,一个激灵打来,浑身发抖。我朝下望我的自行车,这时的天本来还是亮的,黎明前的黑暗一般都是鸡叫三遍的时候到来,但是这干冷的西北风,把天也给刮黑了,一会儿就伸手不见五指。 呜呜声越来越大,原来似乎只有一二匹野狼声,现在好像成群结队的来了!我不敢朝四周张望,我怕万一我一扭头,碰到一束绿色的幽光!哪里有什么狼!自己吓唬自己,还是赶快把自行车推上来吧。我朝坡下走去。不是狼会是什么呢?我想起连环画上的画皮,婴宁,莫不是鬼吧?!真有鬼?那我今晚会不会像鲁迅一样“见鬼”呢?要是真见鬼就好了,那不过是个盗墓的呀!心里一想又释然了。 想着想着,就到了坡底了,钢筋焊的拖篓斜靠在道旁的土埂上。怕把鸡蛋放在最上面颠破了,我拿一捆蒜苗压在鸡蛋上,已经分两次搬上去了,轻松了不少,我低着头朝坡上推去。 “准备到哪里赶集?” 猛冲冲来一句话,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莫怕莫怕。我也是去卖菜的。”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但是看不清。我应了一声:“王集矿。” “大nia子啊,”原来是七队的明贵叔。 我们都因为要使力气往上推车,也没多说话,等推到坡顶,明贵叔力气大,推得快,他看到我放的菜,惊讶地说:“这里还有菜放在这里呢。” “我先扛上来的,”我说:“多了推不动,还带了几个鸡蛋。” 明贵叔帮我装好车子,我们朝前骑行。快走到孙湾小学的时候,鸡叫三遍。 一路上,明贵叔跟我讲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脑海里总想起刚才的鬼叫声,不停地吓唬自己,又不停地否认自己的想法,我心里想,幸亏我是个女娃,要是个俊后生,说不定就如聊斋上讲的,被狐仙或者什么什么的得道者掳去或附体了。 到了王集矿,已经比平时晚多了,没了好位置,就在边上找了个地方把菜和蛋摆出来。明贵叔是和矿洞子里的老板接洽好的,直接送过去。 风没有熄,我布满裂痕的双手因为一路紧握车龙头在寒风里吹过,只感觉生疼发烫。 “鸡蛋么样卖?”一个围着雪白围巾,戴着半截截样式手套的热电厂工人,用葱白一样白嫩的手指指着鸡蛋问。 “一毛八。”里面有三个坏鸡蛋,我有点担心,隔壁摊上买两毛,我少两分,心想即使她买10个,里面拿到一个坏的,也不亏。 “这么多鸡蛋,会不会是坏的?”她蹲下一手放在耳边摇鸡蛋一边抬起头狡黠地问我。我心虚,唯唯诺诺不敢正面回答。 “打一个看看?可以啵?” 我看一眼周围,没有接蛋液的碗呀。 “打一个看看,是好的,我全部要了。” “那打碎的怎么办?”我机械地问。 “打碎了是好的,我就全部要。是坏的,我就不要。” 我问,“碎的这个怎么办?给钱吗?” “嗤------”那女孩冷笑一声,“打碎的你还收我钱?能不能打?” 我感觉我当时完全没有了思维,我找来一块塑料布,用酒瓶里的水洗了一下,捧在手心里,接在她的面前。她翻来翻去,我心里想,千万别翻到那三个中的一个。 “啪”鸡蛋落在塑料纸上,蛋黄很快趴下去,还好,没有散掉,但是很显然不是很新鲜的鸡蛋。 那女孩慢慢地站起身,扭头看看她自己喇叭裤的裤脚,看刚才蹲着有没有站上尘土。冲我笑笑说:“哼,你们这些乡里人,不老实!” 旁边老奶奶的鸡蛋已经卖完了,她说:“姑娘,乡里人咋啦?你们还造个次品出来,就不许鸡下个趴黄的蛋?” “还有个帮腔的,是吧?”那女孩仰起头,甩甩批肩的头发,“都来看啵---这个人卖坏蛋---坏蛋---卖坏蛋---” “坏蛋在哪里?” 有的人以为要抓坏蛋,有的人以为有小偷,纷纷聚拢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偷啥啦?偷啥啦?”有的说:“咋回事,咋回事?” 那个女孩子指着我说:“她,坏蛋!卖坏蛋!” 我分辨道:“是我装错了好吧,我又不是诚心要把坏的装到里面去的。”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是卖的鸡蛋里面,有个别坏的在里面。 有个妇女说:“我上次买了20个鸡蛋,里面也有个把坏的。” 还有个人说:“坏的就不要放进去了,我们是出了钱买的。” 这时有个人劝那个女孩子,说:“算了算了,有坏的,你不买就行了,看人家也很可怜的。” “哼,多亏的我打了一个,要不然也要把坏的买回去。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我都要把你带到治安队去。” 众说纷纭,有人说我不老实,有人说我们乡里来的就骗他们钱,还有人笑我,你看哟,啧啧,手冻得像块”pusun”(沾满污垢的烂布)。我看看自己满是冻疮和裂痕的双手,看看自己袖口已破的毛衣,想想自己屁股后面的两块大补丁,想想这个打碎的鸡蛋怎么带回家,想想书店里飘着墨香那套书,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我在笑我什么了,待他们散去,已经快要散集了。旁边的老奶奶买来一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我:“丫头,你是转斗湾来卖菜的吧。” “嗯。赵集的。” “明贵你认得不?七队的明贵?” “是我叔,早上我们一起来的。” 老奶奶仔细打量我一番,突然一拍大腿,说:“你是明华的大姑娘?” “奶奶,您是?” “我是你没出五服的姑奶奶呀,娃子,我屋就在这王集矿中区,中午到我家吃饭。” “奶奶,我菜还没卖完呢。” “娃子,来,把鸡蛋和菜分一半给我,我帮你卖。” 奶奶挪一半到她面前,吆喝起来:“转斗湾的菜啊,都来买啊,转斗湾的菜------” 奶奶这一吆喝,还真灵,一会儿就围过来几个人,夸奖我的蒜苗和菠菜长得好,还顺便挑走一些鸡蛋。 就剩下二三十个鸡蛋了,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士走过来,腋窝里夹着一本书,我猜想是不是矿上职工小学的老师。 他弯下腰:“鸡蛋怎么卖?” 我刚要说一毛八,奶奶说:“两毛一。” “鸡蛋还卖涨了,便宜点?”那人说。 奶奶说:“没得便宜。” “老人家,两毛,我全买了。” 我一听高兴地很,卖完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两毛您买的完吗?” “买的完。” 好吧,我示意奶奶全部卖给他,数一下,还有27个,里面有个最小的,我拿出来攥在手里,装好那26个鸡蛋,给完钱,那人要走,我说:“还有一个小的,送给你吧。”那人朝我笑笑,拎着鸡蛋走了。 奶奶一个劲地拉着我手,要我到她家吃过午饭再回家,她一遍又一遍上下打量着我,心疼地快要留下眼泪。她说:“你爸明华是我看着长大的,勤快的很,当年去当兵,都验上兵了,被公社书记把指标给他侄儿了,唉,农村娃子想出去,没出路啊。” 奶奶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她说:“没办法啊,你们家这几年家运不好,你奶奶治病花了不少钱,有死了牲口,得会你们家都勤快。” 唠着话,明贵叔送菜回来,奶奶叫我俩都到她家吃饭休息了再回去,我俩谢过奶奶,明贵叔把我的拖篓放到他的自行车上,我们一起回到了家。 我抓了半碗腌菜,把那枚打碎的鸡蛋炒了腌菜鸡蛋,妹妹和着饭,吃的很香。平时我们不是特殊情况,是舍不得炒鸡蛋吃的。 晚上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上妈起来做饭,不见我起床喂猪。就来叫我起床,一模,额头烫的可以烙饼,叫我去找村医看。 我知道是早上那阵着凉又受惊吓了,给妈讲了。晚上天黑定后,妈在鸡笼上面的壁龛里拿出两张火纸,在村头的十字路口烧了,说给各路神仙都打过招呼了,再莫在路上吓我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四天,脑海里,一会儿鬼来了;一会儿狼来了;一会儿又听到那个人在喊:“卖坏蛋------”;一会儿又看到无数双手朝我指来,说我是坏蛋,坏蛋......
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已经都过完年开学了,王集矿的那位奶奶托明贵叔给我捎来一大包衣服鞋子,说是她家闺女、媳妇的,还有奶奶跟矿上的职工讨的。我一件都没穿,我一听矿上职工这个称呼,我就感觉一圈人围着在指责我。 那一年,我没有考上中专。若干年后,在转斗湾卫生院碰到我原来的初中同学在这里当医生,她的成绩一般,我问她读的那个学校,她说读的钟祥卫校422分录取的。想想自己,当年考的比她多差不多100分了,商品粮户口是有优惠的。唉,谁叫咱生在农村呢,只能认命,只能在家种地。 改革开放几年后,很多人出去打工了,我一直没动,在家务农。我妈三个女儿,我得像个男人,挑堤挖沟,干家里的重活累活。 再后来,孩子大一点了,在家紧靠几亩薄地难以为继,我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在南方这个城市生活习惯了。年轻没时间闲下来,很多事情封存在内心的一角;如今闲下来,怀旧的时候,我在想,当年喊“卖坏蛋”的那个女孩也就比我大三四岁,她可能初中毕业,尽管商品粮户口分数那么低,也没能考上高中或中专,就招工进了工厂,相当于农村娃考不上学就下地干活一样;或者她是那个当官的亲戚,或者她自己的父母就是村长什么的,走后门招工进了工厂。王集矿衰败的时候,她正是40岁左右,她去哪儿了呢? 日月轮转,在那个商品粮时代,农村和城镇是两个集合。社会给了这两个圈子里的人不同的教育、生活资源;改革开放后,城乡逐渐一体化,打开两个圈子,让大家资源共享,各显神通,农村人也一样可以在大城市安家落户,生根发芽---只是他们靠的是没有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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