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疤 子
花疤子,因其小时候太调皮,撞破了头,以至于头顶上留下婴儿手掌般大小一块疤痕而得名。他跟我爷爷小几岁,我叫他爷。
夏天纳凉冬天烤火的时候,花疤子总是人们谈论的对象。比如花疤子如何投机倒把,担惊受怕倒买倒卖,赚的几个小钱又输给某某某;花疤子的大儿媳妇要回娘家吃酒,拿不出礼钱,跟花疤子的大儿子吵架被打的住进了医院;花疤子是定了娃娃亲,才娶进来他的憨婆娘等等。
花疤子挑担上的米花糖是我儿时的美好的回忆,香酥清甜。即使是他的亲孙女,也别想吃他一块免费的米花糖。就为这,常常惹得花疤子大儿媳骂花疤子:“做绝事的”。不过,花疤子爷对我还不错,有时候在放学的时候,我掏出一分二分的硬币去买,本来是一分钱两块的,他会把塑料袋子底下碎掉的找半块额外给我,我也就乐呵呵地叫声:“多谢爷爷”,惹得花疤子爷笑的眼睛眯地成一条线:“哎呀,我这个孙姑娘嘴甜,比老子自己的孙娃子强多了。”
花疤子爷喜欢赌钱。
有一年深冬,我们家正在围着炖炉吃饭,随着一阵寒风进来,花疤子爷闪进来,他腰里系着一根麻绳,头上戴着一顶旧帽窝头帽子,一进门,也不搭理我爷爷奶奶的招呼,径直朝厨房里间走过去,点燃一根火柴,照着亮光打量一下,对我爷爷说:“晚上到你这里抹一晚上牌,现在抓得严。昨晚蒋滩抓了三个,还有一个跑球了。”我爷爷说:“抓这么严,你还抹?喝酒喝不喝?”“不喝,我吃晚饭,给我盛碗饭,”他坐到桌子跟前,用筷子指着我笑着说:“我这个孙娃子,嘴甜,到那里碰到了都喊我,比我自己的孙娃子强多了。”
那天晚上,花疤子爷最终没有在我家打成牌。因为我家有个亲戚在派出所上班,还有我家几辈人都不打牌,我家那时候住在一条河沟子边上,相当隐蔽,在我家设赌场,别人断然不会想到我家会窝藏赌博佬。但是我奶奶始终不同意,说怕万一抓住了,给我家和我亲戚带麻烦。
第二天一早,我奶奶起床做饭,灶上的铁锅不见了一口。只好把以前已经用坏的,翻过来当成了锅盖用的一口坏锅放在那个锅口上堵住烟,用另一口锅,煮了面条。全家都纳闷,这贼娃子还不错,两口锅,偷一口留一口。
直到夏天,要用大背篓去背红薯藤子,在厨房里间拿大背篓的时候,才发现,那口丢失的大锅,被盖在大背篓下面。花疤子听说我家的锅找到了,憋着笑,甚至憋出了泪,我爷爷奶奶明白过来,肯定是没让他抹成牌,他就把我家的锅藏起来了。我奶奶一个劲地骂他:“花疤子,你就活该长成个花脑壳.....”
花疤子爷拥有四儿四女和一位算不清账憨做活的老婆。
记得有一年,花疤子爷要和我爷出远门做木匠活,交代他老婆和我奶奶一同去赶集。到集上,我奶奶要去买别的东西,叮嘱她,人家问你鸭子多少钱一斤,你就说五毛钱一斤,称好后,叫我孙姑娘帮你看秤算账,你只管收钱就可以了。
过不大一会儿,有人来问:“鸭子多少钱一只?”
她说:“五毛钱一只。”
我连忙说:“五毛钱一斤。”
那人说:“你小孩子,莫管闲事。”
抓起一只,给五毛钱就要拿走。我不肯,她还说:“说好的五毛。”大概是要急着赶快卖完回家,大声吆喝:“卖鸭子啦,五毛钱一只,五毛钱一只。”
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鸭子被抢,鸭毛到处乱飞。我压住筐子,不让抓,最终只压住一只大麻鸭子。等我奶奶办完事回来,就剩下这一只鸭子了。我奶奶气个半死,说还指望你个憨婆娘卖了鸭子,买点米回去!我奶奶把麻鸭子捉回家,叫她拿回去杀了给小孩打牙祭,她一个劲儿地不要,说是我抢到手的。
我奶奶给花疤子说了情况,花疤子笑笑说:“算球了,大失都背了,还差这一点点?你杀了,我来喝酒。”早早地就来,坐在我家灶间等酒喝,说着说着,自己有点惭愧地对我们说:“这次出门,除了带回来交工的钱,老板给的香油和米,我一来嫌重,二来想抹牌,走到丰乐街上卖了,打牌也输球了,唉,我也和我那憨婆娘一样半斤八两。”(那时候大集体,要出外去挣钱,每天得交生产队“出外工”的钱。那个时代,都很穷。农户请师傅来家砌房子打柜子,工钱都是用粮食或其它来抵付的。花疤子家孩子多,我爷每冬去随州那边山里做木活,就会带花疤子一块去,手艺人人家主人家好吃好喝待着,还能赚回些粮食和香油。那时候这些都是缺货,非常稀罕。)
我奶奶一边杀鸭做饭一边骂花疤子好赌,不顾婆娘娃子死活,一边又骂花疤子老婆是败家的娘们,可怜她那几个娃儿,碰上这对爹妈。自己又添了一只鸡,米饭里加了半炖钵萝卜,张罗着叫他们全家来吃了餐饱饭。
花疤子的儿子们踏代踏得好,大儿子娶的本村的媳妇,半辈子打架打的死去活来,花疤子老两口没少挨大儿媳妇的恶骂,他倒是想的开:“儿子不成器挣不到钱顾不到家,打又打不赢,不骂几句怎么出气呢。”二儿子离婚了,三儿子当了上门女婿,媳妇被气得“吃了挂面”,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由外公外婆抚养,他被扫地出门,时不时地逛回来,花疤子是绝不容他在家吃隔夜饭的,用花疤子的话说,连他都是吃的女儿们“贡粮”。最小的儿子做了上门女婿,我们村里都说他幺儿子被丈人丈母娘夹持住了,改造的勤快了,承包了很多土地种,过上了普通的农家生活,算是几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因为是入赘到别家,权当是姑娘嫁出去了的,所以花疤子很有理由把幺儿子当做女儿,也要一份贡粮。
四个女儿外加一个幺儿子,就是花疤子老年时的取款机。
花疤子一辈子好赌,抽烟喝酒,她憨做的婆娘卖几个鸡蛋钱,都要分他一点抹牌用。
花疤子祖上的几间老屋年久失修,快坍塌的时候,亲戚朋友帮忙拆了,添了些砖瓦檩条,改成几间更小的房子,两老单住着。每年的逢年过节及两老的生日,五个孩子必须回来进贡,这是惯例。要是花疤子打牌行情不好,这时就会“生出病来”,头痛或者屁股疼,就叫他憨婆娘去找人带信给孩子们,回来看他,别晚了,就见不着爹了。闺女心急火燎地放下田间地头的活跑回来,花疤子却是好好的,但自己爹也不好说什么,丢下五十或壹佰就赶回去忙去了。次数多了,有时候姑娘就不回来了,直接请带信的人捎几十块钱回来给花疤子。有好事者故意损他说:“还是养闺女好啊,没钱了你就装病。”他大言不惭地说:“养儿防老,老了不指望他们还不如养个猪狗杀肉吃。”
花疤子的二女儿家特别困难,女婿有肾炎早早去世了,女儿有头晕病,又嫁在河东,隔着一条河,每次回来过河钱都要几块。两个外孙儿子都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去了。每次回娘家,二闺女就穿的很破旧,但还是得按照几姊妹商量的拿一般多的钱“进贡”给爹娘。有一次花疤子婆娘在二姑娘临走时偷偷地把钱塞给了女儿,等闺女们都走了,花疤子清点的时候,发现少了50块钱,就问他婆娘,他婆娘就招了。花疤子把他婆娘一顿臭骂。再后来,二姑娘来的时候,就没有给过好脸色。
花疤子的憨婆娘承包了地里,家里所有人干的活,但还是白白胖胖的。那一年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几个女儿家都说不上富裕,平时拿点小钱吧还挤挤牙缝能行,真要拿大钱,也万般无奈。儿女们都拿不出钱给她到大医院去治病,很快就去世了。在墙缝里,灶台后面的罐头瓶里,找出十几小捆用碎布缠着的几块、几十块的毛票子钱,每一小捆钱里都有个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个数字2。
当然这些遗产全部归花疤子所有了。几姊妹一合计说,娘肯定是心疼二姑娘,想把这钱留给二闺女的。二闺女哭着说,这些2,都是她娘叫她写的,她都不知道她娘是有这个用处的。
几姊妹就说,就当娘多活了两年,每人出几百块钱给二闺女,了却娘的心愿。
花疤子老伴走了,花疤子一人住在那几间小屋里,年纪越来越大,也抹不成牌了,也没人跟他抹牌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烟熏火燎地捣鼓老半天,烧不出一餐好点的饭来,就在家拿起扁担打墙,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憨婆娘,你为啥子死在我前面?叫我一个人受罪?”再后来拿扁担打墙打不动了,就用菜刀剁砧板,一边剁一边骂。
几个女儿开始还隔三差五回来给他做下饭,后来有的出门打工去了,有的到儿女打工的地方去带孙了,只有幺儿子回来看一下他,幺儿子种了很多地,经常回来呆不到一餐饭的功夫就又走了。路过街上会打包一点饭菜回来,爷儿俩一吃完,就急匆匆地回家忙活去了。
花疤子曾要求几个女儿拿钱帮他雇个人做饭给他吃,最终没有一个积极响应,不了了之。花疤子也没有强求,只是有好事之人提起这事时,花疤子会咬牙切齿地说:“养了一群没良心的畜生,还能怎样?”
终于有一天,花疤子家的那扇小门,从朝阳初升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还没有被打开,他大孙女回去说:“爷今天没开门。”花疤子的大儿子老了变勤快了,去徐州打工去了,大媳妇叫上隔壁几个人,拨开门,花疤子仰躺在床上,相册里的照片散落在床上,掰开花疤子紧握的手,他那憨婆娘的一张白白胖胖的照片,被他捏成了一团。
花疤子的丧事很简单,儿子们都没有做声,村民们笑说这叫默哀;女儿们倒是哭了好一阵子。听说在放马山商量买骨灰盒的时候,都说买个罐儿装点回来就算了。花疤子的妹夫不干,说再怎么死者为大,也要买个骨灰盒体面点。然后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端回来了。
再后来,烧头周年的时候,儿女们已经完全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情绪了。大家伙说说笑笑,纸人纸马、纸电视冰箱、纸亭台楼阁,还有纸麻将扑克、纸“孔乙己上大人”一应俱全,在坟头烧的轰轰烈烈,旁边一位劳作的老大爷说:“不立个碑吗?”
不知道是花疤子第几个女儿应了句:“立碑,立碑怎么写?上面总不能写周扒皮爹吧。”
再后来,花疤子女儿的这番话,就被村里人常拿来当话把儿,老头老太太们在谈笑之余,常常就会被来一句:“小心给你碑上刻个周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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