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品茗(李睿) 于 2019-12-4 18:40 编辑
我的大竹园
——土豪吃货的少时记忆
文/李 睿
回老家,在大哥家的竹林里,我的手机相册“玩命加载中”。后来我将自己与竹林同框的情形发朋友圈,曰:“我的大竹园。”旋即招来惊呼:“哇,土豪!”
是呀,土豪。虽然这位朋友不解其时我所说的“大竹园”,其实指我的村庄名,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活在小河子之畔,坐拥一座“大竹园”,浸润在村里曾有镇村之宝金竹子、能引来金牛的传说里,我是多招人眼羡的土豪呀?最“土豪”的,莫过于痛痛快快地做了若干年的“吃货”。数不清、无污染的山货、“水”货、“园田”货,在小时,给我这个土豪的舌尖,增添别人无法企及的多少享受呀。即便是幼时饿肚子的年代,也有我的“土豪”村庄,有一群温暖的人,为我挡过人间的锋利,为我舌尖上的快乐而喜。
一
《公输》中,子墨子曰:“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我的小村——大竹园,就座落在被称“鱼米之乡”的荆楚大地,是东邻江汉平原的丘陵地带,水产丝毫不逊于“为天下富”的汉江。
穿越全村的小河子,以及各个水库、堰塘,是全村的聚宝盆。
一年四季,孩子们都可以用鱼篓、竹篮来捞鱼沉虾,家家户户的厨房顶上,常常氤氲携裹着花椒香和葱香的鱼鲜味。
“溪流渺渺净涟漪,鱼跃鱼潜乐自知。若逐桃花浪里去,风雷相送入天池。”“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月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桃花雨时鱼上滩,文人赵方和戴叔伦眼中是诗情画意,获得的是精神享受。土豪嘛,自然看重舌蕾的享受。小河子里的鲤鱼、财鱼、鲫鱼从各个流水渠溯流而上的时候,能干的哥哥们总能在水滩捉到上水的肥美鱼儿。当然,耳濡目染,偶尔小试牛刀的我,也身手不凡。
春水涣涣之际,也是灌溉良田之时。西冲草堰的水唱着欢快的歌儿一个劲地扭动着身子向前,向前……等庄稼们喝饱了水、笑啊舞啊卯足劲长个儿的时候,草堰关上闸口,我们这些孩子,就急急忙忙、嘻嘻哈哈地就拎着篮子、端着盆子出动了。沟床上的小水洼里,留下一洼洼活蹦乱跳的穿条子(小刁子鱼)、四方皮(鳑鲏鱼,当地也叫死光皮)和麻鲴鲈(麻古鱼,细鳞鲴)。一盆一盆,一篮一篮,大家满载而归。于是,面煎小鱼、干煸小鱼干、油炸小干鱼就新鲜上线……这些小鱼儿,裹上淀粉油炸后再用葱花、辣椒段、花椒爆炒,那真是无上的美味呀!
年关临近,放干小河子的水捉鱼分鱼,是全村的盛事。那必定是老老少少都出动。
刘岩子石崖下,是小河子最深的一处河潭。每年冬天捉鱼时,这里必有一些大鱼、几只老鳖,勾出大家的一阵阵欢呼。“腿后边腿后边,一条大鱼!”“啊嘿,好大的黑鱼。”“快看哟,我摸起来什么?甲鱼老祖宗!”
青壮年男丁在水潭里捉鱼,热火朝天。大鱼抛上岸,小鱼呢,又放回小水潭——来年,它们就肥壮啦。妇女和老人孩子,只管在岸边看热闹、捡鱼儿。空气似乎都是热乎的,捉鱼的,捡鱼的,看鱼的,大家惊呼着,说笑着,仿佛把全年积攒的欢笑与热闹,都从紧扎的口袋里重新放出来。
捞上来的鱼,过秤、分堆……最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升起炊烟,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夹杂着花椒味的鱼香。第二天,家家户户的簸箕、筛子必定都晒满鱼儿。
最美味的,是清蒸或者农家味儿的鳊鱼。“不须考究食单方,冬月人家食品良。米酒汤圆宵夜好,鳊鱼肥美菜苔香”,古人舌尖上的享受,我的土豪村庄,分毫不少。
捞鱼分鱼,一年一度。就算是苦涩的年成,也在这时,咂摸出甜味。这个时节,到了饭点,经过谁家,被主人瞧见,都会上演邀请、拉扯的戏码。进屋子在火塘旁喝一盅高粱酒,吃上几筷子热气腾腾的炖钵炉子鱼块,夸夸女主人新添上来的腌蒜苗炒鸡蛋、熏豆干炒腊肉蒜苗……那就是给了乡里乡亲的面子。
聚宝盆们奉献的,除了鱼虾老鳖,还有肥美的泥鳅和鳝鱼。每年春末到仲秋,每块水田三面的水沟,就源源不断地给我们输送舌尖上的最爱。放学后,或者假期放牛回来,小伙伴们拎着小竹篓或提着瓷盆,一溜烟地冲向水沟,挽起裤腿,兴冲冲地开始刨泥鳅、捉鳝鱼。面蒸腊肉夹黄鳝片、“二黄”(黄鳝、黄瓜)火锅、丝瓜辣椒炖泥鳅……每一缕水汽啊,都在犒劳鼻子,都在挑逗味蕾。
即便有人不粘荤腥,我们这个土豪村庄的小河子和湖泊、堰塘啊,也不会亏待它的子民的舌尖。
“春园风物好,二月笋生时”“抱孙探雀留客剪椿芽”“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碧花菱角满潭秋”……说得分明就是我的土豪村庄啊。春笋、香椿,这是河水湖水滋润的竹园、岸堤上的几株香椿在浓情奉献;藕带、莲子、粉藕、菱角、荸荠、茭白、急捉包梗……这是小河子以及一方方荷塘的慷慨给予。它们丰富着餐桌,满足着口腹。那些生甘甜、熟面糯的果蔬,可都是我的最爱呢!只是缺少一个陆放翁,在我的土豪村庄,畅饮欢歌“菱角藕丝还恨少,强携玉瀣醉高楼”而已。
小河子,和一方方大小水库、堰塘,安静地呵护着这块土地,默默地奉献着无穷的宝藏,犒劳着勤劳人们的舌尖,牵出全村人丝丝缕缕的欢笑。
(二)
我的土豪村庄,四面环山。村中央是南北走向横贯全村的小河子,小河子东西两岸一直到山脚,都是广袤肥沃的水田。房屋,全部傍山而建。一座座小山坡,温情地将整个村庄呵护在摇篮中。它们微笑着凝视村庄,说:“放心吧,有我们守护着你呢。”
守护村庄的小山们,慷慨地为我们献出它的所有,自然不会忘记我们的舌尖。敦厚的它们,笑微微地,任吃货的我们贪婪地“劫掠”。
春天,我们折蔷薇嫩枝,拔新茅根芽,挖野葱野韭菜,采桑葚,摘端阳泡子(树莓),捡野地皮,寻蘑菇,乐此不疲。
夏天,笑豁了嘴巴、脆甜中略带苦味的野桃子率先登场,又酸又甜的野山楂果、野葡萄也不甘落后,赶趟似的“争宠”,它们啊,解馋又解暑。还有枣子坡的那一片野枣林,也会召唤我们。
秋天,棠梨子一咕噜一咕噜在引诱你的目光,八月炸(野地瓜)裂开嘴巴,像在叫唤:“来呀,来吃我!”
就是冬天,也不乏野山果“作妖”似的挑逗你上山。唱着“矮又矮,上面挂满杨木奶”的歌谣,我们边采边大饱口福,不经意间,就发现一大片一大片的小山楂果子(火把果,火棘),红彤彤的燃烧正旺,在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呢。奔过去吃上几把,折个几枝,家人也多了点小零嘴。
(三)
虽说常教导孩子“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勤劳的父老乡亲,大都会在房屋边、竹林旁栽上几株梨树、杏树、桃树和李子树。
“麦子黄,杏子熟”。夏收时刻,黄澄澄的杏子挂满枝头,这个时候,“杏伤人”解禁,土豪村庄的果树们正式向孩子们敞开它们的慷慨胸怀。我们呢,“蹭蹭蹭”爬上自家的树,挑红晕有斑点的或最黄最软的摘一口袋,纵身下树。这时候的杏子啊,只要你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杏子就会裂开嘴巴,露出诱人的黄色果肉和褐色果核。挤出杏子核,就可以享受甜甜的美味啦!
“摘杏不算偷也”。乡邻们经过,邀请吃杏是少不了的。就是家里没人,路人摘上几大把解馋解渴,主人家回家见树上黄杏少了,也绝不会跳脚哭骂。每年杏子成熟时节,父母亲还会让我们用小竹篮摘上一篮,分送给家里没有栽杏树的乡邻。
扁扁的柿饼桃、甜甜的五月桃、肥硕的六月桃,陆续登场。形美、色艳、肉细、味佳、汁多甘厚……它们以色、香、味和丰富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受到人们的青睐,也格外受到我这个土豪吃货的喜爱。况且桃儿顶部有一片红晕,味甜汁多,还有“仙桃”、“仙果”、“寿桃”之美称呢!
梨子、李子渐渐按捺不住了,它们胖墩墩、沉甸甸地挂满枝头,逗引着我们。虽然我家没有栽梨树,但投“杏”报“梨”,慷慨淳朴的父母已在别人家“栽”下了梨树。
秋天,干果类的青桐树籽,一枝一枝的,已经成熟。圆滚滚、皱巴巴的小球,上面戴着一顶黄色的、叶子形状的“小帽子”。用竹竿绑上镰刀将它们割下来,然后摘下“小球”,微火炒熟,又香又脆,吃完,香气还弥散在唇齿间。我家菜园篱笆旁,有几株板栗树,结出的板栗生甜熟糯。虽说板栗产量不高,但我这个“幺姑娘”“幺妹妹”的嘴巴,怎么会被委屈呢?
一场秋风一场凉。深秋,几场霜冻过后,扁扁的柿子像一个个美丽的红灯笼,挂在落尽叶子的枝头。将柿子采下来,一层一层地摞好,请等着“拣软的捏”吧。拣到软的,在顶部轻轻碰开一个口子,就可以拿着勺子舀着美美地吃上一“碗”柿子肉啦!能干的外婆(母亲的干妈)会做柿饼,糖软的柿饼,又是一番美味。
霜冻过后的美味还有形状像鸡爪、据说“管治风湿症”的拐枣(枳椇,万寿果)。古语云:“‘枳枸来巢’,言其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陕西通志》记述:“华州今(华县)有万寿果,叶如楸,实稍细于箸头,两头横拐,一名拐枣,紫红色,九月成熟,盖枳棋也”。《陆疏》中说:“枸树山木,其状如栌,高大如白杨,枝柯不直,子着枝端,大如指,长数寸,啖之甘美如饴,八九月熟。今官园种之,谓之木蜜”。有学者认为:拐枣在地球上已有500~1000万年的历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果树之一。我的土豪村庄,有这么古老的果树;我们能享受到古老果树奉献的如此“啖之甘美如饴”的果实,夫复何求?
除了树上挂的,还有菜园和地里种的。什么黄瓜、西红柿、面瓜、菜瓜、香瓜、莴苣……生吃、凉拌,都是那么水嫩香甜。夏天放牛的时候,你扛一条大菜瓜,他抱几条嫩黄瓜,我带几个西红柿,来一次聚餐。有时也带几个大红薯,带几捧豌豆黄豆,偷偷开展一次野炊。间或,也会带上自家父母做的炒兰花豆、盐炒晒红薯干、油炸麻叶子(一种面片)。牛儿肚儿圆了,小伙伴们肚儿也圆了。
小时候,土豪村庄那纯绿色又美味的瓜果菜蔬和过年时炒制的“虼蚤”(炒花生、蚕豆、红薯干等各种干货)啊,是现在找也找不回来的奇珍。
(四)
说了水里游的,山上长的,屋旁树上挂的,菜地里种的,还真不能忽略家里养的和山上飞的跑的。
四条腿的大肥猪,两条腿的鸡鸭,这是家家户户都会养的。腊月,杀猪佬成了全村的“红人”与“忙人”。约到杀猪佬,父亲母亲必定会早早奔东家跑西家,分头行动去请远亲近邻如期到家里吃蒸格子,喝骨头汤。父母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成了特派员。
杀猪那天如期来到。厨房里,几个大蒸笼,下面铺上一层青叶白菜、菠菜或者南瓜,上面铺上带瘦肉的肥肉、纯瘦肉、精排骨。堂屋里,摆两三个大方桌,炖钵炉子里,香喷喷的骨头汤“咕嘟咕嘟”冒着汤花闹得正欢。大格子蒸肉端上来,携裹着肉香味的白色蒸汽袅袅不息,直往你鼻子钻。接下来,炒瘦肉,炒猪血……我的父母和父老乡亲啊,总是那么慷慨大方,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在腊月杀猪时聚一聚,美美吃上两天。
亲戚们散了,母亲就会忙忙碌碌地做渣肥肠,或渣肥肠藕丁辣椒,忙忙碌碌灌香肠、腌骨头、腌大肉块和猪蹄子,在火塘偏房里熏香肠、熏肉块、熏猪蹄。用柏树枝和松树枝小火熏制出来的猪肉啊,色泽金黄,烟香浓郁,肥而不腻,鲜美可口。看了,就想割一块下来,咬上那么一口解解馋。
这时候,家家户户还会杀鸡鸭、自己推磨做豆腐豆皮压豆干,做熏鸡鸭、熏香干,预备来年的待客食品。我们坐在火塘边烤火,烤着烤着,“吧嗒——嗤嗤——”,吊在横杠上的大肥肉、大肥鸭就滴下一滴两滴油来,火塘里顿时窜起一阵火苗,也升腾起一缕肉香,勾起舌尖对炒熏肉、煮肉块、猪蹄汤的向往。
熏好的猪肉和熏鸡鸭熏豆干,那是春节待客的美味佳肴,是来年餐桌上几乎一年的希望。来客了,蒜苗炒腊肉,白切水煮腊肉片,面煎腊肉,熏猪蹄炖土豆或熏猪蹄炖莴苣,干煸熏鸡块……热腾腾的端上桌,鼻子和嘴巴就由不得你管制啦!
除了家畜家禽,我家更“土豪”的是一年到头能享用到不同的鲜美野味,因为家有特殊成员三哥。三哥爱打猎。少时没有禁猎,野兔、狗獾、野鸡、斑鸠,常常登录我家餐桌,就是野猪、麂子,也时而有所光顾。红烧、爆炒、炖汤、卤制、烟熏……会做菜的母亲,擅长做野味的哥哥们,各显身手。我的舌尖,自然比别的小伙伴更多一份幸运。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梦里依然可见。只是匆匆朝着未来前进,我们只能用新的幸福,把遗憾包裹。始终清晰的是:有一个土豪村庄——我的大竹园,还有一群温暖的人,为我挡过人间的锋利,为我舌尖上的快乐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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