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岭,在钟祥胡集向岗村东南不远处,临近高台子。一年来,老臧多次说起桐木岭之战,那神情都十分肃穆。但我们一直把此战放在“随枣会战”中考量,以为至多是三十三集团军以下一场营连级规模的阻击战,未引起足够重视。
“随枣会战”,中日双方投入兵力五十万人,国军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阵亡。
老臧也是张自忠的崇拜者,他为此走访过快市中学退休的老校长,得知将军于大战之前,1939年10月将司令部前出汉水前线,由荆门移防至快活铺,即快市。但这不影响他重视桐木岭,抗战中一段未见正式记载,几乎被遗忘的战斗。
22日已经中午,他说:今明两天有时间陪你们去桐木岭,后天洒家去武汉了。我连忙打电话约阿东校长。他俩自从去年在《堂堂正正一辈子》赴省城演出合作成功,十分投缘,一直相互惦记。
一
我和阿东校长驱车在乐乡关与老臧汇合,跟在他后面沿段集、曾集往山里走。路过小山,神龙寺下我们停留了一下,听老乡说神龙寺的钟。过龙峪湖水库,才绕到杨店一组。
老臧在一道紧闭的铁栅门前停下车,下车大手一挥,目的地到了。
铁栅门是养鸡场,右侧一大片湿地松林,老臧指着一通一米多高的石碑说:“宝贝在此。”
老臧擦拭墓碑
墓碑正上方,“英魂长在”四个大字自右向左横排,我蹲下身费力地辨认墓碑上的小字。老臧揪一把青草使劲擦拭石碑,绿色的汁液渗入,斑白的文字变得清晰多了。
陆军九十一师二七二团第一连上尉连长曾庆基之墓。
九十一师二七二团,这不仅不是张自忠三十三集团军所属基本部队,甚至也不在右翼兵团节制的二十九集团军和二十八军团序列。
我们继续读碑文:
君讳庆基,四川昭化县城人。卒业于成都分校,民二八复毕业于南岳整训。早年入党,最富革命精神,生性爽直,不畏艰险。民二九九月二十四日阵亡于桐木岭之役。
民国二九年十一月一日立
碑文不足80个字,但包涵了丰富的时代信息。
1、墓主人的曾庆基身份和简历。
2、黄埔军校成都分校。1936年4月15日正式开学,1937年底,黄埔军校本部随国民政府西撤。军校第十三、十四、十五期学员,经江西、湖南、湖北,行军几个月,2000余公里,11月才到达四川铜梁。
3、南岳整训。武汉会战后,中国军队伤亡过半,所补充者多系新兵。国民政府亟需解决抗战前途问题和后续的战略调整。于是有1938年11月25日至11月28日的第一次南岳军事会议。蒋发布命令:“将全国现有部队之三分之一配备在游击区域——敌军的后方担任游击,以三分之一布置在前方,对敌抗战,而抽三分之一到后方整训。等到第一批整训完成,仍调回前方作战,或担任游击,乃换调第二批到后方继续整理,第二批整训完毕,再依次抽其余未经整训的部队。每期整训期间,暂定为四个月,一年之内,即须将全国军队一律整训完成。”
此前的武汉会战时,中共领袖毛泽东写信给蒋介石说:“十五个月之抗战,愈挫愈勇,再接再厉,虽顽寇尚未戢其凶,然而胜利之始基,业已奠定,前途之兴明,希望无穷……泽东坚决相信,国共两党之长期团结,必能支持长期战争,敌虽凶顽,终必失败,而我四万万五千万人之中华民族,终必能……驱逐顽寇,而使自己雄立于东亚。”
南岳会议,开办游击干部训练班,中共派出了周恩来、叶剑英等要员积极协助。1939年春,周恩来到南岳衡山为游击干部训练班作报告,为巨赞法师等僧人题写了“上马杀贼,下马学佛”八个大字。
二
63军91师,由吉林抗日救国军冯占海部改编。“马占山,冯占海,一马占山,二马占海,山海关外,排山倒海”。武汉会战前,第91师先后参加了热河抗战、察哈尔抗战、河北永定河地区抗战、豫北抗战、山西太行山抗战和豫皖对日游击作战,牺牲惨重。
1938年秋,冯占海第91师奉命参加武汉会战,战斗序列中只有王锡山少将的271旅和赵维斌少将的273旅。不见原272旅。从曾庆基墓碑中的二七二团分析,应该是冯占海因战斗减员主动要求取消63军番号时,272旅就已经缩编为团了。
武汉会战是中国抗战史上规模最大的会战。1938年6月至10月,110万中国军队同35万配有飞机500多架,军舰120多艘的日军展开激战。战场以武汉为中心沿长江两岸展开,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4省广大地区。
91师先是驰援黄维第18军等部,接着参加在德安万家岭地区对日军第106师团及101师团的围歼。是役国军毙敌万余人,几歼敌一个整师团,是继台儿庄战役之后又一次重大胜利。史称南浔大捷、德安大捷,万家岭大捷。但91师王锡山少将以下阵亡逾万,部队仅余千把人。据传,这样的牺牲连铁血将军冯占海都无法直面,即在武汉会战后离开部队。
墓碑显示,91师残部之一部,在武汉保卫战后流落到胡集向岗村、杨店村一带,并且在“随枣会战”中断然投入战斗,做最后的牺牲。
老臧上次来遇到过山林主人老陈,据他介绍:墓碑是他的看林人何老大捡到的,在荒野的一条水沟里。何老大识字不多,感觉是抗日英雄,就把墓碑洗干净后立到了养鸡场边上。
三
老陈跟老臧说,他母亲是从向岗嫁到杨店的,在娘家做小姑娘时见过曾庆基。因某次连长曾庆基保管的伙食款被一伙老兵油子抢了,闹得挺厉害。至于后来如何收场的不知道,但留下了印象深刻。她说,重伤的曾庆基是几个老兵走了三十里山路,抬到杨店来的,每个人都满面血污。
桐木岭在向岗附近,那一仗打了一天一夜。
我与老臧、阿东根据所有掌握的信息,加上合理想象复原当时情景:曾庆基上尉,军校毕业的学生官,还是小白脸,带着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作战勇敢,但纪律性较差。虽说这位学生官是昭化县城的人,且经历过南岳整训深造,“最富革命精神,生性爽直,不畏艰险”。也就是说,学生官并无书生气,挺爷们的,还仗义,打起仗来冲在头里。但平日里,没少被老兵们作弄,受他们的闲气。
但就是这群浑身毛病的老兵,能跟着他们的长官顽强杀敌。“随枣会战”打响的时候,没人给游离状态的91师272团残部下达参战命令,他们可以选择逃离,和许多国民党部队一样。但“最富革命精神,不畏艰险”的学生官提出要打这一仗,也许他还征求了大家意见:“按说,没有作战命令,而且我们是91师最后的种子了。但友军在流血,我们是和他们一样的中国军人。同意参战的跟在我后面,不同意的随时离开,我绝不怪罪。”
“这不骂人吗小白脸,谁也不是泥捏的。”老兵们纷纷跟着出击,并把负伤的长官从战场上抢下来,抬到了卫生队。学生官在战火中证明了自己,赢得了士兵们的爱戴。
可惜医疗条件太差,曾庆基伤势太重,没能熬过那年深秋的肃杀之气,最终还是牺牲了。
村主任罗朝友说:松林那边一面坡,原来有很多阵亡士兵的坟墓。但集体的时候,都推成了田。何老大捡到的这块碑是唯一幸存的。
墓碑是曾庆基上尉的,但记录下的不是他一个人,是91师272团,一支残军为我们民族做出的牺牲。
正如没人对他们下命令,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写战斗报告,为他们记功授勋。但何老大为他们保存了这块碑,召唤来了老臧,还有阿东和我,在他们牺牲80年来临之际。
“何老大”!大家都是这么亲热地称呼,连村主任罗朝友都一时说不上这位看林人的真正大名。我反复问,必须清楚。回荆门后,罗主任发来微信:何祝云,俗称何老大。
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