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臧合轩 于 2019-9-4 06:26 编辑
楔子°
白玉最近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醒来后,只感觉到身下的被褥俱湿,像是尿床了一样。可是白玉已经是个堂堂公子了,怎么还会尿裤子呢,可道是在梦里吓出来的一身汗。他一下下扯着领前束着的衣,外头燥热的风便一阵阵地灌进来,并没有让他好过多少。“流云!”他一皱眉,便扭头往门扉外喊道。
流云是他的贴身丫鬟,刚来时也跟小孩一样,转眼间已是个亭亭的大姑娘了。日里可能忙碌了些,这晚白玉愣是喊了三四遍,她才朦朦胧胧地醒转过来。摸黑进来点着了灯,再往床上看去。虽然也见到过白玉夜里盗汗,可这次不免太厉害了些。她揉着眼眶惊道:“呀,怎的这多汗!”他话不多:“给我拿套干衣裳。”流云不过三下五除,衣服拿来就顺手把被褥被套连着枕头换干净了。只是白玉再没有了睡意。他干坐在椅凳上,两只手撑着下巴骨。
灯捻上橘色的光一跳一跳,映着他那张灰暗的脸——两道墨眉长染,一双桃眼微垂。他凝着眉沉吟半晌,眼里似乎是浸着苦涩。良久,那张发白的唇微张,轻得不能再轻:
“阿澈——”
1°
朝歌之西北有一座云山,山之西有一者白云庄,庄里一直以行医为本家。庄主有两位夫人,大夫人有个年值青壮的儿子,温玉清朗,有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小夫人有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容貌自是甚佳,不过却是个天生跛足,走不了路。
乍一眼看上去,这庄内似乎无甚稀奇。可一旦打听下去,内中可是惊奇古怪——大儿子名玉,却不是庄主夫妇之子,而是十几年前抱进庄来的养子,与白云庄没有血缘一说。小夫人本是家中舞妓,怀女不足五月时竟失了声,如此身体便一蹶不振起来,最终还是被难产夺了一条命去。
白玉自从昨晚惊醒,便一直到了东方青白的地步。
他出了门,一直走到了西角的药书阁前。白家一直以行医为生,庄里树了一栋小书楼也不足为奇。他一抬头,就看到二楼阁廊上伏案的女子,秀丽的发像瀑布一般垂在地上,山冈清晨的幽风轻手轻脚地撩起她的长发,飘荡的发丝像挂着一朵云。
“大公子,女公子在认真研习医术呢。”流云一直称她为女公子,只为她识字会医有文化,这一点是许多闺中女子不曾有的,流云一直打心底地佩服她。
他刚想微笑,却又想起昨夜的梦,一时脸上的笑意便像冻住了一样。白玉走进阁楼,提起脚慢慢走上台阶,虽然动作已是轻极缓极,但木阶仍是吱呀吱呀地响着。书阁里是长条形的廊道,面南有长长的亭廊,除此之外道路两端都是小小木支窗,晨光透过这窗扉,一下一下跳在白玉的长靴上。白玉从最当头的架子里取出两本要学的医书来,他不免驻足,头往上瞧了一眼那最顶上的架子,其上是几本黑红色的书册,像是经过很多人手似的,发着乌青。
这几本是庄内禁书,可为何敢大着胆子,放在人拿得着的地方呢?原是这书内所载之术皆由蝌蚪文所书,即便盗了去,也鲜有人能解得开。再加上之前传出奇闻,这书中之术,习者必倒大霉,还说庄主之妾就是习此阴术才引火上身,惹得孩子也跟着瘸了腿,连带着倒了霉。如此一来,江湖上便更是无人问津了。小时候的白玉曾因为好奇,背着妹妹,两人合力拿下来了一本来。白玉叫妹妹在阁楼口看风,自己因认识几个字便自大了起来,急急翻开一瞅,却不由大了脑袋。后来要放上去时,妹妹却怎么都塞不回原处,两人费了老大的力气,无果,妹妹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当时流云也不过小小年纪,慌了神直冲去告诉了庄主。白玉最终被狠打了一顿,从此见了那几本书册,就下意识地汗毛倒竖了。
他抱着两本医书经过亭廊的门,他停下来,静静望着那个浑身素白,侧对自己的女孩。她身后是青山白云,飞花轻雾。白玉奇怪,已是獭祭鱼,侯燕北,草木萌动之节气,为何她要穿得这般严实,倒像还是寒冬未解一样。不过一想到妹妹从来体弱多病,便也无甚好疑虑的了。
女孩觉察到有个人站在那儿,她清幽地转过头来,乌发衬得脸色如冰雪般白。她一双眼眸清丽,如同青黑色的潭水,漾出伶光来,无比清澈如同无物。朱唇微启轻声道:“哥哥。”
“阿澈有没有乖乖地看书呀?”少年笑起来,抱着书走上前蹲下身来。
女孩一笑,潭水般的眼便如两弯小月亮。
——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2°
阿澈很少去山下玩,一方面是因腿疾,行动不便,向来和跑跑跳跳的孩子难玩到一起去,曾经也因此少不了被欺负。而庄主为了让她得以消遣,便多给了教书先生一份钱,叫他教玉儿时也带着教阿澈识几个字。如此一来,阿澈便彻彻底底沉迷书卷之中了,更没有了下山玩儿的兴致。不过若是哥哥要去,她也会跟在白玉的身后。喜欢哥哥是自然的,毕竟白玉从来很疼阿澈,庄主因她肢体不健而羞于见人,日日将她埋在书阁之内,好好生养就是。白玉则不同,他走到哪里便要把妹妹抱到哪里,从不会撇下她来。
阿澈是小猫样儿的性格,小心翼翼,乖巧静谧,但除却白玉和流云这两个从小长大的人,就很难相信别人,再加上山下的孩子待她并不友善,她便更是内向。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残缺,病弱之体,克娘一说,精白的脸还被叫做“恶鬼投胎”。但有一幕记忆,她却记得深刻——
那大概是五六岁的光景,哥哥跟着仆人下山赶集买货,自然少不了她。一个仆人帮忙扛着小姐的轮椅,阿澈却是白玉执意要自己背着的。到了集市,三两个仆人便散去买各自的物什。白玉带着阿澈四处逛逛,一个钟头后再在集口会合。两个孩子一下就被飘甜的糖铺吸引了,不过糖铺前围着太多的人,白玉推着她难过去,他便将她安置在街边人少的地方,嘱咐好了便折回身,孤自一人挤进人群中。
街上追逐的娃娃们看到了端坐着的阿澈,便上前戏弄起她来——
“咦,这不是白云庄的二小姐吗?”
“什么二小姐,就是个小瘸子!哈哈哈!”
“喂,你哥哥呢?”
“你是哑巴吗?没听到和你说话吗?!”
一个娃娃开始抬脚踹她的轮椅。她两手紧紧箍住轮椅扶手,生怕一下被踢下去,饶不了又是一场笑话。一双清潭似得乌珠如同罩上了雾气,水汪汪的。
“欸?你看她这个小钗头… …”一个女娃娃突然指向她的发,一脸艳羡的神色,俄而竖眉酸道:“这个小瘸子凭什么戴这般好看的珠钗!”
“阿妹,你可别乱来,这怎么说也是白家的二小姐,我们过过嘴瘾也就算了,真的得罪了她,你忘了她有个拼起命来吓死人的哥哥吗?”
那女娃娃忙环顾一圈,见没看到那人,便胆子大将起来,逞道:“就算是白玉又如何?我又什么时候怕过!”言罢便伸出手拽那乌发里的珠钗。
阿澈紧紧抓住那珠钗,却力小护不住,最终“唰”的一声脱了手,钗缘在手心拉了一道口子,霎时渗出鲜红色的血来。人也被一带,整个摔在了地上,素白的衣衫沾了一身的尘。
她尖叫起来。
她从来不是一个反抗的人,这一次却大大出乎了意料… …可若这枚珠钗不是白玉买给她的,她倒也是一声不吭地忍了,可巧,这是她最亲近之人赠她之物,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白白失去。
周围的小孩子见她一张脸剧烈扭曲着,红得像是快要透出血来,一时声嘶力竭,不由都为之一怔。就这一个愣神,一个人从人群中奔了过来,他推开那些围观的人,俯下身去拉地上女孩的手,如此就看到了她手心的那道血口子,沾着脏灰。他将糖揣进怀里,拽起一截袖子,替发着抖的女孩清理着手心的伤口。
她见着他,不由得嘴一瘪,呜咽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委屈至极的“哥哥”叫白玉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发髻散乱得如同一个叫花子。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的发钗呢?”
阿澈只觉得喉咙被抽噎堵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哭得啃啃唧唧的。白玉转过头去看了一圈,最终在一个女娃娃手里看到了本属于阿澈的东西。他站起身走上前去,沉声道:“还给我。”
那女娃娃尚且处于惊讶之中,一时反应不过神来。
他的声音更重了:“你聋了吗?!我叫你还回来!!”
见状,一旁一个脏脸少年走上前来推了他一把,眼睛瞠着大声嚷道:“白玉!你怎么敢凶我阿妹!”
白玉也再忍不住,一拳便打了开去。两人一时扭打在了地上。那小混子的朋友见势也加了进来,一人上个一拳半脚的,颇有一种仗着人多的心态。一群人便在地上滚来滚去,都卷了一身的灰。那原先抢钗的娃娃见状吓得哭出声来,声音盖过了阿澈呜咽的声音。小孩子似乎有种比谁哭声大的本能,阿澈也被激得直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
正是难舍难分之际,只见远处又跑来几个人来。原来是家仆们在集口不见公子小姐,转眼就是一个时辰过去。他们见这里是人挤人,想着公子小姐可能在这儿瞅什么热闹,便过来瞧瞧能否找着他们两个,却没想到两个小主哪里是在看热闹,直接就是身处这热闹之中了。
白玉滚了一脸的灰,两手正是反剪了那少年双手的时候,这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家仆,便分神喊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就这一个分神,脸上便被对面少年印了清脆一个的巴掌。
家仆们见状哪敢再干站着,立马上前将几个小混子拉了开,一人赏了一个清脆的巴掌。见那一群人要逃窜去,地上的阿澈突然就不哭了,嘴巴一张一合脆生生地喊道:“珠钗还在她手里!”
两个家仆又忙追上去。那女娃娃看这架势,哪还敢拿着这劳什子,一抛手就扔了出去。珠钗捡了回来,递在阿澈的手里。她抱紧了,这才安了心。
3°
又是梦。
岁月如同阿娘手中的丝线,牵连冗长,可惜阿娘早已不在,如今的谜团也愈是来回团错,一筹莫展。不同往昔,这次是个梦中梦,连带着将幼时兄妹联手盗书,集市口的殴斗,和在楼阁下看见阿澈的情景,都串在了一起… …最开始的那场梦是什么呢?为什么会模糊得如同蒙了一层雾水?… …不对,是血水,明明在梦里闻到了那般浓郁的锈腥味儿。
正中午的太阳热烈,晒得人眼发昏。额头上落下来了什么东西,他徒然一睁眼,手往鼻梁上一抹,抚下了一叶竹茎来。天气炎热,不宜行路,一行人将镖车往山下竹林里赶。他一个翻身,从镖车上坐了起来。
睡眼惺忪,决计没有发觉头顶有人,刚刚这翩翩落下的竹茎就是一者证据,可见此人轻功上佳,踩在发丝般细的竹叶边儿上,竟宛若无物。前头有个绑发镖师扭过头来,是个四十岁的精壮汉子,他粗声粗气的:“唷,白公子醒啦。”闻声,最前头的女子也转过头,轻飘飘地望了车上的白玉一眼,半张脸如同月下清辉,皙白如纸。她只是草草望了他一眼,复又转回头去,带着队伍不紧不慢地行进。那女子身穿青绿色的绢衫,脚蹬一双硬皮靴,头上也是镖行里的行当,扎着一顶抗热的竹编帽。
“走到哪儿了?”他伏在车缘上,侧身问着原先那个精壮汉子。
“白公子,这是到了雁荡亭了。”
车上的人兀自“喔”了一阵,又翻过身来仰敞着躺下了,两只手翻在脑袋底下。
这汉子叫齐和,是荣恒镖行的家仆。自幼便跟着镖行齐老爷子闯荡江湖,跟着齐家姓了齐。十年前教过白玉一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他便忝着脸听白玉称他一声“师父”。其实按照规矩,齐和该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 “姑爷”的。但不知为何,一提到这俩字,白玉脸上便阴了一分,这才还是称作“白公子”。
一行人正走着,不料眼前突然翻下两三个人来,竹叶飘飞,黑衣生风。
“护镖!”只听得最前头的女子沉沉的一喝,镖车四周的武夫便围紧了,皆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一时刀光溅闪。燥热的空气沉沉,人群连气息都压了下来。两边人站定,这才分清形式,对面只不过三个人,皆像是被人泼了黑,黑衣黑裤黑鞋,就连一张脸也被黑纱拢了一半,罩了个严实。而白玉这边,实则有十二个武夫,皆长年行镖。要想这第一场光是拼人数,对面就是敌不过了。可也不敢放松警惕,关羽大意失荆州,马谡自负丢街亭。总归还是一句话,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头里的女子见人都站定了,便昂头朗声道:“我荣恒镖行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敢问几位小兄弟,是不知这江湖上的规矩?”
“规矩?呵。我们可从来不讲什么规矩… …劝你们还是乖乖识相,将镖车留下!”
嚯,好大的口气!在江湖行走的正道中人,凡是有点小名的,都格外注意,唯恐哪点做得不够正人君子了,烂了自己的一身形象,不免是要惹祸上身的。如此看来,这些个人要不就是山里小盗,再不然就是一些武林败类了。
青衣女子长了志气,沉着气道:“在下荣恒镖行大当家,齐媛媛。还敢请几位道个万儿?”
齐和上前半步帮道:“喂,尿布小子!赶快报上名姓来,我家大小姐的剑可是不长眼的,到时别叫你们枉做了剑下鬼!”
对面的人却是不惊不讶,领头的人反而侧头轻笑一声,煞是不当回事的样子,他讥讽道:“近来听说,荣恒镖行几月前新进了个大姑爷,齐大小姐不在家里相夫教子,还来亲自走镖… …怎么,难不成这新姑爷… …是个跛腿子?哈哈哈哈哈!”
齐媛媛眉一锁,回身快旋,低手在镖车下抽出一把长剑来。她足一换一点,整个人已经往那黑衣人处撞去,宛若青色疾风。只听得她响朗的声音透穿云霄:“护好镖车,待我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领首的黑衣人见状,倒是不闪不躲,剑锋快至左肩,他也只是左脚往后倒了一脚,便轻轻松松躲了开去。齐媛媛这一招“探囊取物”行到这里也算是到了尽头,力道不够便也碰他不着。却不知这一剑收势已老,还未回来,只见那黑衣人翻上右手,继而蜷起食中二指,在精白的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当啷”一声,剑被震脱了手。
立定,黑衣人沉道:“喔,承让承让。”
青衣女子不甘心,一张脸一时通红,她心想,被不知名的拦路小贼只一招便弹掉了手里的剑,传出去还不得羞死了人了,这荣恒镖行岂不得名誉扫地,如何还开得下去?
众人皆是惊异,唯有车上的人还清醒一些,他从身下抽出一道浑青色的剑来,扬手冲前头的女子嚷道:“喂,你的青衣剑在这里,干嘛非要拿一把不称手的?我给你抛来,你再和那几个小娃娃过过招… …你可得接稳喽!”
齐媛媛回过头来,心里是感激的。她伸出了手,那青衣剑便同剑鞘一同到了她的手上。
“慢着。”只听得黑衣人中有个人突然又道。
一群人愣住,又往那声源望去,只见它来自左后方。
她声音不急不缓:“白姑爷,你这趟可是整整睡了一路了。你又不真是个瘸腿的,现在下车来活动活动,岂不好?”
白玉最憎恶旁人叫他一声“姑爷”,既便这蒙面女子听来并无恶意,他也是恨透了。说我睡了一路,怎么,你们难道还厚着脸跟了一路?他两道眉拧得快要折起来,伸手就去取身畔的长剑。
作者:霁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