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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25 23: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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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随着长纱起伏着。
那是十年前的穆国,南门外正赶着早集。他一身白袍染脏,颇为狼狈。但比起身旁的小子,已是好太多了。小孩长靴长袍,但衣料已是撕裂不齐,遍是烧灼的痕迹,几近衣不附体。但残存的衣角透出来金丝,暗绣的繁复花纹在阳光下散出瑰丽的幽光来。
小孩两手绞着,手上的黑灰变作泥。他一只脑袋沉沉地低着,头上的冠便一同耷拉着,眼睛像两只受惊的老鼠,上下窜跳着。昨夜余惊未平,又看到这从没见过的人流川行,更是被扎实地唬了一跳。
“郑野,我们也走了一路了… …是到哪里了?”他拽了拽少年的衣角。
白袍少年压低了声音:“王上,我们已经来到穆国的地界了。”
小孩突然惊慌地拉紧了他,脑袋像是木匠手中没做好的机关,卡顿的:“反、反军他们,没有追上来?”
“王上问过多次了。”他停住了步子,斜乜了一眼,冷道:“王上放心,臣带您出走的,是一条密道。昨夜无月,赶马走镖的人也不多,恐怕这一路上,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小孩宽慰似得喘匀了气,手上也渐渐松了劲儿:“那就好,那就好… …”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吆喝,两人一同扭过头去,原是有人在卖一把祖传宝刀,他将马拴在一颗大石头上,便挨着那块石头,吆喝了起来。
“嘿大伙儿快来看,快来看!这刀啊,从我太爷爷那辈儿就有记载了,玉石嵌刀柄,陨石作刀身,就是这天底下最利最快的宝刀,金金刀!我老刘家,要不是最近新添了一个儿子,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怎么说也不会卖这传家的宝贝!”
言罢,那汉子见周围人多了起来,便一脚踏在膝盖高的滚石上,转身将腰间的长布包裹取下来,解开烂糟糟的麻绳,垂下的布料中显现出刀鞘一角。那小孩着实识货,天下好兵器,哪有用这等凡品木鞘相配的,简直不要侮辱了好物,这样一想,怕也不是什么好兵器。他便转过头,继续去警惕熙熙攘攘的四周,唯恐突然蹦出一个持剑握刀的人来追杀自己。白袍少年却不挪目光,待那刀出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喂!你哪儿去?”小孩见一路陪着自己的人要走,慌忙勒住了他的手。
“去攀谈。”
“诶,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你声音怎的这么冷?跟宫里那些个死鱼一样… …怎么,你想买那刀?那刀有什么好?我一看就是假的,什么传家宝,都是骗子骗人的话,编来都不费力气。”
“王上,刀是好刀。”他眼里如同一滩死水,射出幽冥的光:“不过,是不是传家宝,叫不叫金金刀,究竟是怎么来的… …那可就说不定了。”
二人之间像是拉开了一道天堑来,周遭一切似乎都失了声音,眼前只有那卖刀者的身影在左摇右晃,手里的刀被他舞得兜兜转。
沉寂被打破,小孩拉了拉他的手。
郑野扭过头去,见那小孩冲他一笑。他小小的手伸到头顶,将束着的冠取下,本就糟糟的头发如今更是蓬乱,配上一脸的烟灰,整个宛若一个小叫花子。他将冠放进郑野的手里:“我们出走得匆忙,确实没带什么钱财,你拿我这东西去换,恐怕他还会愿意换的。”
那垒金丝叠成的冠上,有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他心里一惊,但也没流露出分毫来。他只是凝视着那小孩的脸,就像如今凝视着倒在血泊里的那张脸——他没有想过要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本没有。
“您不懂这世间钱的规矩。着实贵了。”良久,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循循教着小孩不熟悉的世间事物。但他并未告诉说起,自己的氅袍之下,有一笔专为出逃准备的川资。
“没关系,反正这东西,戴头上也重。路上我早想脱下来扔掉的,但总可惜白白扔掉… …你看你昨晚费那大劲儿,将我从宫里救出来。跟这救命之恩相比,小小一个冠饰,算不得什么… …就当我一个见面礼吧,你也别不收,权当给小王一个面子… …以后要你打点照顾的地方,想来还多着呢。”
卖刀者接过金冠的时候,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谢谢两位金主!祝两位金主福寿恒昌,福寿恒昌!”他快快将刀合着裹布一同递给郑野,转身弯腰,将缠在大石头上的马绳解下来。卖刀者扯过绳,却不想那匹马一脚踩住了,地上的绳乱七八糟的。他驱着马走开,才好去理绳子,可那马也走不利落。他于是生了气,在马身上重重拍打着,嘴里滚着带脏的字句。
“这马的脚,是出了什么问题?”
卖刀者听见声音,才知他们还未走。他折过身,脸上复堆起笑来:“两位爷没走哪,不好意思,给你们见笑了。”
郑野不紧不慢地说道:“给你的金冠,可值不少匹宝马。你拿着冠折了现钱,只一点就够你换一匹顶好的。而你这匹伤病的马,就赠与我二人罢… …你看如何?”
卖刀者支吾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金冠,又眉开眼笑了起来:“爷说的也是,诶哟你看我这脑子… …嘿嘿,不过——爷您看中咱家的马,可是这匹马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小孩驳道:“卖刀的,你也不想想你这马,又老又瘸,难不成你还要坐地起价?”
卖刀者又低声下气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马绳交到少年的手里。
“喂,你刚刚为何非要这匹马?”二人走过城门,小孩拉住他的袖子,指了指他手后牵着的那匹瘸腿的白马。
“目欲满而泽,如悬铃。双凫大而突,膺下欲广。脊大而抗,背欲短而方… …王上不识,这是匹汗血宝马。”
“如此!”
“可惜栽在不识马的人手里,如今这胫骨的伤,已是医不好了。”
“那你当初要来这病马有何用?”
“杀死于草野。”
少年侧眸,见小孩的脸上遍布惊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不过现在,臣改了想法。”
“那晚熊熊大火之时… …你为何救我?”
而他似没听到一般,冷静道:“王,若想一雪前耻,重返故都,就得将自己的身份暂且藏起来,养精蓄锐,方为上上策。”
“你不用再叫我王,一日不回沧浪,我便一日不是沧浪国的王了。叫我知山吧,我娘以前这样叫我。”他簇着眉头,继而舒展开来,“那郑野君有什么乳名没有?”
“算不上乳名。”少年浅淡一笑——
“单字,一个骊。”
“叮,嗒。嗒。”
背后传来珠玉落地的声音。
喘息着,他转过身。
墨色之中,连亘的薄纱如潮水般涌动。(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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